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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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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每天我们都能听到、看到很多人在我们身边死去——在故事和电影上。所有的故事无论开头多么平淡,结尾一定是以杀人和被杀告终。

这些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好孩子到了怎么变成一条好汉。董存瑞呀、黄继光啊、邱少云什么的。这些人从小在家放牛、打柴、种地,就爱帮助人,遇事豁得出去,那么丁点大就看出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没过几年他就哭着喊着上了战场,一去就大显身手,好几次眼瞅着咱们都不行了,打不过人家,这哥儿几个冲上去了,炸碉堡的炸碉堡,堵枪眼的堵枪眼,邱少云稍差,光爬着不动来着——一举翻过手来,咱们又赢了。

他们死得惨,可说是粉身碎骨,但值,值疯了,咱们多打死多少敌人啊——战友们这一冲。我们很算的过这笔帐: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要看多杀人,电影可比故事带劲得多。一仗打下来,漫山遍野都是死尸。随着冲锋号一吹,激昂的音乐就会响起,枪炮声都成了这部乐曲的音符,一点都不恐怖,只让人从心里往外痛快、过瘾。

尽管很多好人,让我们多少有点舍不得的漂亮小伙儿狂喊一声“为了新中国”

就此消失,无影无踪,之后的庆功会再也见不着这人,一提他剧中人都有些难过,我也认为他这就是死了。这离去另外有个叫法:牺牲。

有学问的孩子都知道“死”和“牺牲”完全是两回事。死,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哪也去不了,就在倒下的地方腐烂,变成一摊泥,简称:嗝儿屁。全称:嗝儿屁着凉大海棠。

牺牲——意味着你被打中了,留下是不可能了,但你有个好去处,很远很远,具体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天上,也许是空气中。但你别不爱去,那地方据说不错,死去的好人都奔那儿了。谁傻呀?都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大家伙都吃穿不完,享用不尽。“土豆烧牛肉”——这也忒小瞧、埋汰共产主义和共产主义……者了。

而且,甭管你是否再不能回来,你这名算是出了,我们大伙都会怀念你。如果你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带不走,那也不要紧,帽子、鞋、枪我们都会替你保管,给你搁玻璃柜里,加上你的照片、字迹,都贴墙上。把你编进故事,拍成电影,谱一支小曲儿,唱你,想你,一天八遍念叨你,男女老少泪汪汪,如此,你自己说。你算“一去永不回”么?

最合算的是你再也不会死了,牺牲的时候是多大永远是多大,永垂不朽。

我也想去那儿,永远耷拉着哪儿都不坏。

大人把他们的希望编进我们唱的歌中,那心情殷切、迫不及待:“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吐,打起小铜鼓,咚隆咚隆咚……勇敢杀敌人。”

“不怕敌人,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持斗争,向着向着…未来勇敢前进。”

其实不用他们给我们打预防针,谁都知道这是好事,又露脸又没亏吃,我们何止是不怕牺牲,都有点盼着呐。

当好孩子—参军—杀敌—牺牲—永垂不朽。

我很明白大人急切想要我们走的路——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敌人,他们还够不够我们这么杀的。

李阿姨告诉我们,敌人很多,普天下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没解放,只怕杀不完呢。

她挂起一幅世界地图给我们看,除了我们自己那一块,周围都是敌人,李阿姨手那么一划,全世界都包括在内了。

好好,下一辈子也不用发愁失业了。

爸爸妈妈到底杀过多坏人,这是每个小朋友都关心的。尽管牺牲这事听上去不错,我们还是更钦佩光杀别人自己没事的人,那说明这些人武艺高强。

如果这些人恰巧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会感到无上荣光,在小朋友中也有面子。

张宁生之所以在小朋友中威信高,成了男孩的头儿,除了他打人最疼、骂人最狠这些以外,跟他爸爸杀坏人最多也有很大关系。他爸个子有门那么高,一进保育院头就撞灯泡。两只大手一手能抓5个馒头,两个手指就能掐住小孩腰把小孩举到半空,一看就是扛重机枪的叔叔。

他是全国著名的战斗英雄,打过平型关、塔山和海南岛。天津就是他第一个冲进去的,别人跟上来时已经叫他占领一多半了。这英雄光用刺刀就挑死100多鬼子,200多伪军,其他用枪打死的数也数不清。《上计岭》那电影里的连长拍的其实就是他,这我们都知道,张宁生他妈就是那唱歌的卫生员,打完仗他们就结婚了。他还打下过一架鬼怪式美国飞机,用三人大盖眯眼那么一瞄,啪勾一声,就掉下来了,跟打鸟似的,活捉了美国飞行员,一个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油子。

李作鹏遇见他也很客气。都是战友—-张燕生老爱这么说。

杀人第二多是汪若海他爸。《打击侵略者》里奇袭白虎团那事就是他带人干的,在场的那些美国坦克、卡车都让他一把火烧了,不知多少大鼻子没跑出来,烤了羊肉串。当年抗日的时候,李向阳都是他手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声不敢吱,都服他。

这人毛病就是脾气暴,跟小孩也瞪眼,谁进他家门都得喊报告,不喊掏枪就打。

汪若海说,好几次子弹都擦着他脑瓜顶飞过去,差点削着他。给这么块料当儿子,等于玩命,一家人都不容易。

大伙说的这么热闹,每人的爹都跟赵云似的,方枪枪一想:我爸也别落后啊,也得动过真格的,要报个数,要不保育院的小朋友的爹排座次,他算老几呀。

方枪枪周末回家,和方超一起缠着他爸追问:你杀过人吗?杀过几个,够100吗?

方际成同志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朋友的爸爸都杀过好几百,张宁生张燕生他爸都上了干。

他亲口说的——老张?

告诉我们吧,小哥儿俩一起央求,给我们讲一个你的战斗故事吧,要不我们在小朋友中都没的说了。

讲一个就讲一个。方际成被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他看上去一点不振奋,还有些需要费劲想的样子:讲哪出呢?

最打的。方枪枪方超搬了小板凳围绕方际成膝前,仰着无邪的脸蛋。

方际成娓娓叙来:最打的就得说四七年了。我们前脚进了大别山,敌人后脚就跟了上来,每天都得跑路,一歇下来枪就响了,队伍越走越短,跑不动的,生了病的就给敌人抓去,肉都打光了,就剩骨头了。

这是什么意思?方枪枪看了眼方超,方超也很纳闷,到底谁打谁,怎么净给人家追了,还打得只剩骨头。

方际成没发现小哥儿俩的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吃的也不好,没的吃,老百姓都跑光了。大别山穷啊,一下来那么多部队,老百姓说,我不跑就要饿死。

方际成说着说着精神焕发:国民党很蠢,人又多装备又好,就是撵不上我们。

你们猜为什么?

谁要猜你们为什么跑得快,我们等着你转身打呢。方枪枪内心不满,一声不响。

方际成十分得意:因为我们掌握了他们的密码。他那里给部队下命令,我们这里同时就知道了,他下完命令,我们再下,就在他前一个村子宿营。我生病了,打摆子,有人提议把我留给老乡,什么留给老乡,就是留给国民党嘛。郭天民讲:抬着,部队到哪人抬到哪。四个连的警卫保护着我一个人在山里转。我是宝贝疙瘩,译密电码都靠我,全部队就我这么个初中生,哪里舍得——这么着拣了条命。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

你胡说!方枪枪忍无可忍,站起来指着他爸:你造谣、污、污、污蔑。他气得口不择词,人也结巴了。

我怎么污污一蔑了?方际成笑着学他。

哪有光让敌人追的,你们一打他们不就消灭了,还用那么跑,也好意思。

谁让你一打就消灭了?敌人没手,没枪啊?枪比你还好,还多,不跑,只有死路一条;不跑,‘哪里出得来一个新中国,让你天天有饭吃我的乖儿子我很好意思…

方际成伸手去抱方枪枪,撅着嘴想亲他一口。

方枪枪一把甩开爸爸的手。这个人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合着堂堂新中国是马拉松比赛跑出来的,那么多敌人都是跑没的,谁腿长谁得胜利,这要不是胡说八道,那就没有什么可叫胡说八道的了。

那么你呢—一方枪枪转身问在一边看书听着他们对话笑的妈妈:你参加革命这么些年也净跑了?

我哪有你爸爸他们那么走运,他妈妈放下书笑着说,我是想跑也跑不了。腿再快你能跑得过美国飞机吗?我们那是现代化战争,不像你爸爸他们还能看见人,飞机一来,方圆几公里就炸平了。我去朝鲜三年,只见过一个美国人,在天上,开着架F—86,对着我就俯冲下来。我躺在一间茅草房里,也生着病,肺炎,心里说,你千万别扫射呀,蓝眼睛我都看见了,碧蓝碧蓝的,嘴还在动,大概嚼着口香糖。

这小于手摁在按钮上没发射,冲下来看我一眼就飞走了——差点你就没妈了。

你们,方枪枪指着父母气急败坏地说,你们都干嘛了,不是跑就是生病。

这对父母可是让方枪枪失了望。万没想到两人身体都那么不好,一到结骨眼就生病。敌人一来,跑的跑,装死的装死,这和电影上演的实在太不一样了。我怎么那么倒霉,爸爸妈妈都是胆小鬼,一个敌人都没打死过,星期一怎么去见其他小朋友。

方枪枪在被窝里唔唔咽咽哭出声,被子都湿了。

躺在旁边被窝里的方超安慰他:别信他们的,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他们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他们杀的少,不好意思跟你说。方超开导弟弟,体想啊,800万国民党,50多万日本人,200来万伪军,加30几万美军,70万南朝鲜人,这有多少了?

方枪枪掰着手指数来数去数不清。

1100多万。这还没算红军打死的。这么多打死的,解放军才有多少人?

不知道。方枪枪完全被这些天文数字弄晕了。

300万——这是书上说的。300万杀1100万,平均一人杀几个——你算吧。

算不出来。

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告你吧:一人7个,三七一千一。所以,我早知道他们杀过多少人了,一人7个,加起来14.少是少点,总比没有强。方枪枪好受了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月亮静静地想:等我将来遇见敌人,一步也不跑。把他们都打死。1100万都是我打死的,我是大英雄,元帅,骑着马回29号,都给我鼓掌,羡慕我……他就那么手托着腮睡着了。

第二天,死了一个元帅。从城里源源不断开来黑色的小卧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过29号门前的马路。有人说,毛主席周总理坐在那些拉着帘的小卧车里,剩下的九大元帅、十大将什么的也都坐在其中的车里,死去的元帅躺在一辆车中。

方枪枪挤在大人腿下露出个头,看着从天边排到天边的黑色长龙,羡慕地想:赶明儿我也躺在小卧车里回来,让路边挤满人看我。

第三天,他想当老侯,举着手榴弹骗一炮楼伪军:我就是李向阳。

第四天他想当王成,被敌人包围在山头上,身背步话机,又扫机枪又扔爆破筒,一边拉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上,让你们上。

第五天高洋刚睡着就被他捅醒了。他伏在床栏上苦闷地对高洋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李阿姨是特务。

谁?高洋一下没醒过梦来,迷迷怔怔地问。

李四眼。方枪枪又扒拉了几下高洋,把他彻底搞醒。

他没觉得她像吗?特务都长她那么难看,又凶。《铁道卫士》里那个女特务王曼丽小姐,说话、动作和李阿姨多像啊,贼头贼脑那劲儿也一样,就是个儿矮点。

高洋睡眼惺忪想了一会儿,说:可能,马小飞被捉的时候她跑了,这几年又长高了。

特务要化装那可太容易了。方枪枪沉思道:她要是呢,就一定会有手枪,也许是左轮。

我知道了。高洋一骨碌爬起来,嘴贴着方枪枪耳朵小声说:我在中班就听人说咱们保育院有个女特务,假装当阿姨,有一次午睡她擦枪,被一个小朋友看见,就被她弄进锅炉房掐死了,这案一直没破。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方枪枪也捏着嗓子不发亮音儿大开大合着嘴说:肯定是李阿姨干的。那时候咱们小,都没发现她,所以她才一直带咱们班。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报告去?

我想自己逮她——你敢吗?

敢倒是敢,就怕她掏枪。

不伯,想办法,一下按住她,让她来不及摸枪。

两个小孩正互相咬耳朵,算计李阿姨,只听寝室门一响,李阿姨打着手电进来了,明晃晃的光柱四下一摇,直朝这边射来:那是谁还不睡觉,快回自己床去。

方枪枪呲溜钻床底下,蹬腿扭臀往自己床那儿爬。高洋也连忙躺下闭眼不动,他感到手电的光柱照到他脸上,眼前一片光明。李阿姨照了一会儿他,又去照别处。

她把光柱照进方枪枪的床,这孩子睡得正香。李阿姨关了手电,带上门转身出去。

高洋在一张张床下爬行,半道上碰见向他爬来的方枪枪:是你吗?他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