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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就是自找。韩立克老爱学电影《青松岭》里钱广的一句话:去,给我烙两张糖饼。结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饼”,连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饼”,他弟五克刚生下来就有了外号“小糖饼”。

院里男孩差不多都有外号。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一个人的外号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论再多就三四五六持下来;姐妹在前边加一个“母”:母夜猫子、母江米条、母杨刺子;父亲冠以“老”:老棍儿糖、老白脸、老胖翻译,老老吴八;母亲就是二字并举,曰:“老母”云云。

粗鄙自然粗鄙,下流也相当下流,但基本不带侮辱性,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没听说有为喊外号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无端领了这么一些污七八糟的称呼,十分悲愤。家长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后管他们叫什么,晃来晃去依然一副纵横天下的样子。

据说这是我们院有别于其他院的优良传统,据分析这是因为我们院小,只有几百个孩子,不比海军大大小小几千孩儿众,属于小国寡民,以色列那样的地理环境,列强环伺,所以精诚团结,大孩小孩一起玩。

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我是指高中生,也不带我们玩。

人家看上去都有正事,也不像我们这些小孩那么喜欢招猫逗狗,无事生非。

他们特别特别大的孩儿不分院,关系都很好,互有来往。我们和海军小孩一天到晚打,他们照常去海军找人,也常见海军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来我们院走动,没人敢惹。大家都很尊敬这些特别特别大的他们。有时这院一群小孩遇上那院一群不认识的小孩,也各拿本院的特别特别大的孩子说事,互相提人,好像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各提朱毛和张国焘,都有人戮着,来路也正,也就没事了,握握手各走各的路。这种不一定知情,凭影响保护一大片孩子王的就叫:戳本儿。也是头羊的意思。

我们院的“戳本儿”是一个叫“锦杰”的老高一学生。据说一直到西单一提他谁都知道,不包括家庭妇女国家干部。我是从没提过,因为没必要,我一人出去,别提多老实了。一次看见锦杰在38楼小松林里哭,心中大骇,好像他在西单遇到菜市口菜刀队,“回力”叫人扒了。全院小孩都愤怒了。初中以上全体出动,传檄各院,聚集了几千辆自行车,比冲公安部那天人还多,一齐杀向西单。

傍晚战果传了回来,缴回十多双“回力”。那天凡在西单街头穿这牌子球鞋的都被扒了。由此可见锦杰的号召力和动不得。

那时再看到成百上千辆自行车急急往城里骑去,已经不是去造反,搞什么革命行动了,大半是去打群架。城里兴起了很多地痞流氓组织,我们叫“土晃儿”

“顽主”,专门跟所谓“老兵儿”——干部子弟为主的过气红卫兵叫板。我们那一带是“老兵儿”们的根据地,老北京城圈儿像是敌占区,小有不忿,便大举出动,进城扫荡。

最广泛的一次出动,大概就是去平“小混蛋”的那次。说是一个叫王小点的人出的头,这人也是小孩皆知,口耳相传的大腕。小混蛋是城里的顽主头,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当年的“老炮儿”都号称跟他交过手或打过照面,也就是说是个打遍北京城的角色。各大院的大孩走得一空、街上像过兵一样过了一上午,一眼望不到头。听说他们在白石桥小树林里堵住了小混蛋,一共7个人。小混蛋还说:给我留口气儿。王小点说:我饶你,但我这刀不饶你。然后他们就排着队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混蛋千疮百孔地咽了气。没听说有人因此被判刑,涉案的凶手太多,公安局也无从下手去抓。听说还有一种说法叫为民除害,可以置之不理。王小点不久就被他家送去当了兵。关于这件事已经成了北京的一个民间故事,小混蛋这个人也已成为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从这点讲,他也算流芳百世了,谁还记得王小点呢?

我的说法只是诸多版本中的一个。

老跟我们泡在一起,什么事都带上我们的那些大孩也不过是初一或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顶到天刚上初二。真正经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联啊破四旧啊也没他们,独当一面杀向社会也不够份儿,也愿意称王称霸,走到哪儿前呼后拥一帮喽罗,打起架也有个递砖的,就把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收编了。得空教一两手,发明个什么坏事,在外头都靠锦杰戳着,在院里一楼给一楼戳着。

那也很教人受宠若惊,加感激不尽,加任劳任怨,加鞍前马后,加心里有底,加狐假虎威。

好像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玩烟盒,到处去拣空烟盒,拆开,展平,叠被子似的叠成小长方块儿,一摞摞码在手心里,一抛,翻手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抛,一把掌握,只许、也必须掉一张,名曰:掉一。这技术关键在翻腕那一下,有的大孩能把上百张烟盒一直码到小臂,翻手一条龙,抛在空中整摞烟盒立成一副骨架。

垮地一声,五指缝中滋出无数只角,滴水不漏。有这一手的大孩就发了,经常赢得我们小孩一穷二白,两手空空。

大小孩们都揣着满满一裤兜的烟盒,见面就赢,可以倾囊而出也可以只出一张,玩前先算加法,谁大谁先。烟盒有币值,比意大利里拉还虚,出手就上六位数。“红双喜”是头子。金卡,全无敌;等面下之是一批名烟:中华、上海牡丹、云烟、熊猫,当时卖五毛几都称为“三十万”;大前门、恒大三毛几的“十万”;飞马、海河两毛几的三万两万不等;有一品烟叫“战斗”,暗绿的包装,烟钱一毛九,我们定它“九千九百九”。后来三十万一挡又添了“凤凰”,上海出的,闻上去有一股巧克力昧儿;十万里加了一个“香山”,北京烟;次烟里多了一个九分钱的“丰收”,烟纸之差还不如小学生作业本纸光滑,不带它玩。还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者牌子烟和外国烟“哈德门”“三炮台”“骆驼”什么的,已经失传,不知其价,烟纸都很精美,一律归人三十万行列——都是大孩规定的。

还装了一裤兜子,坠得裤子往下掉,一跑起来滴沥呱啦乱响的是玻璃弹球。

最好、最经叮的是三星的,还有二星、一星,没星白不呲咧叫水晶泡子的,一叮就两瓣。一星眼珠子那么大;二星大一围;三星再大一圈,得说是中眼珠子了。

进洞用一星球、叮别人球用比较硬的三星球,跟球一般要用更大更沉势如牛卵子的五花球。这是一项地面运动,跟高尔夫不同的是少15个洞,也不许用杆,只能用手指弹,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多一些人参加分成两队,地上一撒就是一片球,哪方的球全部进完三个洞最先回到第一个洞哪方赢。输家地上的所有球就全归赢家了。那也很讲战术协同的,发球线和洞和洞之间都很远,一球进洞可能性很小,不但自己走还要带着同伙走,一路带球,遇到对方球还要尽可能将其远远击飞,就像司诺克,击球之后回球位置也要好,只要你每一击都触球你就可以一直打下去。每进一个洞,大部队前进,后方还要留下伏兵,这样对方就不能直接进洞,必须先将你的球击出。对付这种球比较理想的是轻擦一下己方的架子球,滚到洞边上,然后就近叮飞对方伏兵。有时球的线路不好或者已经先被人叮到十步之外,周围没有友军,那就要看本事了。那就只好站起来(原来都趴着),从空中吊人家洞里的球。高洋是干这个的神手,掏出三星球,擦干净,哈哈气,单眼吊线,弹出优美的抛物线,他进去人家出来。这也属于空中打击,挨上就没轻的,不是鸟一样飞上天就是西瓜一样四分五裂。最怕他吊球了。一到这会儿就得把洞里的好球拿出来,换一个麻壳,碎了也不是太心疼。那时我天天做梦就是练出了这么一手,甭管谁的球在洞里,我一吊就砸出来。可借我总掌握不好弹球要领,不会架球,裹着球弹,大拇指使不上劲儿,被人叫做“挤屁扭子”的。我这人遗传里是没多少运动天赋,沾体育边儿的就不灵,没一样姿势是正确的,我也死了十全十美的心了。

还有“官兵捉贼”,这是大型捉迷藏,怎么也得有三四十人才能玩起来。官兵一队站在大操场西边,一手扶着一棵大柳树;贼一队站在操场东边,也一棵树下站一个。

官兵喊:你们好了么?贼这边稍微布置一下,你往办公区跑,你往张翼翔家后边跑,半小时后煤堆集合,然后高喊:好了。官兵兜着整个操场追过来,贼们作鸟兽散,各自逃命。这个过程可就把我们院所有昔晃都搞清楚了。房也上了,烟囱也爬了,仓库、煤堆、锅炉房、果园、菜窖、筒子楼公用水房、男厕所都藏遍了也嫂遍了。有一次两个大孩居然爬上42楼楼顶,大模大样坐在坡下来的瓦边上聊天,我们小孩官兵看见了也没法上去抓,就在底下喊他们赖皮。

还有一次我跟着一群大孩钻进菜窖,发现里边都是大白菜,进来取菜的食堂战士在黑中突然看到一双双眼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从他身边夺路而走之时,他狂乱地抓我们,我一件灯芯绒褂子的两个扣子眼都被他扯撕了。

又有一次跟着大孩钻进了锅炉房,满墙的铸铁炉门像一尊尊大炮的后膛,天黑以后大家出来,一个个都成了煤黑子。“官兵”们都吃完了饭,看见我们也不逮,我跑到食堂只剩刷锅水和凉馒头了。

后来开始进行武装。大孩手拿钳子到处去剪人家晾衣服的铁丝,给自己也给我们小孩造出一把把弹弓枪,状似杨子荣和少剑波使的那种“大肚匣子”,铁丝上缠着玻璃丝,去商场文具柜台买来皮筋一股股穿起来,作业本都撕了叠成三角子弹,一次打一发,号称德国“二十响”。都是双枪老太婆,埋伏在楼拐角、单元门内,遇小孩经过便跃出双枪齐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我们在大孩的率领、组合下天天进行大规模实战演习,日夜争夺每一栋楼门、每一条马路、每一棵树。一个夏季过去,操尝马路牙子、楼梯上遍地遗下一片片白花花的纸子弹。

大孩们容颜依旧,小孩们却都像遭了蚊群叮,一脸大红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育过快起了青春痘。

后来大孩们还给自己装备了铁丝冲锋枪,外型模仿“56”式,设计三四个弹夹,一发打出去,以为他没子弹了,冲过去又挨了一枪。

后来开始玩弹弓,窝一个铁树叉,一边一个耳朵,不知从哪儿铰的皮子做弹兜,发射石子儿,正经搞起破坏和伤人。马路边随处可拣的石子儿都是我们充足的弹药,只要高兴随时可以射路灯射窗户玻璃树上的麻雀和海军小孩。

小孩的还是皮筋儿,大孩的一水自行车内胎,这种弹弓拉力大射程很远,能从我们院保育院楼梯上一崩子击到海军礼堂路口大圆转弯反光镜上。

我们小孩不辞辛劳沿围墙我们院一侧码了一摞摞砖头,够大孩探出头的,还煞费苦心凿墙抠出几块砖做了一些零星的枪眼,供大孩隐蔽射击。闲来无事大孩就带我们埋伏在围墙下,派我们放哨,看见海军小孩路过就向他们报告。一次过来一个剃秃瓢的少年,块儿挺壮,走道横着。张军长夹了个土坷拉,拉满弓,瞄准他从枪眼射去。

我在另一个枪眼观察,只见那孩子秃脑勺上突然冒起一股土烟儿,立刻用手捂住了,转过脸来正毗着牙倒吸着凉气——疼。可气的是周围看不见人,哪儿哪都—片太平,秃子东张西望,还研究了半天这排隐在柏树丛后的围墙,怒、发狠、莫名其妙地走了——我们这边一排小孩都捂着肚子无声地笑倒在地上。

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大女孩,黄毛,戴口罩,捂大红拉毛围巾,一身女式灰军装,骑一辆26红女车,十分飘,一路按着转铃,在路口拐弯,被几弹连续击中,一声没吭又骑了两圈一头栽进柏树丛。再起来口罩上沾着一粒青柏籽,推着歪了把的车一溜小跑,在远处停下来夹着车轮正把。

有一次我还差点打中一海军的大人,一个胖子,大灰鹅一样迈着外八字走过来,嗖地一粒石子儿飞过眼前,一愣,定睛再看,什么也没有,想了想又往前走,歪着胖脸琢磨,走了几步猛然一回头。

后来海军小孩知道是我们院孩子打的,再过那个路口也警惕了,好好走着突然一猫腰跑步冲过,也不管我们这边有没有埋伏。

一天中午天气很热,我不想午睡,也找不着人玩,自己去保育院墙边。刚靠近枪眼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小心翼翼踩着砖扒墙头探眼一瞧,靠墙根儿坐了一排海军孩子,地上撂着砖头和弹弓,这是要打我们埋伏呀。我连忙轻手轻脚下来,跑回去叫人,一路上还猫着腰左拐右拐,突然变向,跑着之字形,自以为很机警。

看见张军长一个人正在42楼前打鸟,就向他汇报。他也真够生的,听我一说,自己就去了,远远绕了一个大圈,避开枪眼的观察范围,找了个死角悄悄贴着墙根儿溜过去,拣起一块板砖,两臂发力撑上墙头,倾着身子高高举起砖头,朝外自上而下一拍,蹦下来就跑。我也转身就跑,好像是站在38楼前,一口气上了四楼进家阳台才气喘吁吁忙不迭接着往下看。接下来的事情很怪,没有越界追击,没有血迹斑斑,也没有叫嚷吵骂,那儿空无一人,树涛依旧,远处一个海军大人仍在不紧不慢地走路边走边看报纸。

我一直觉得那天我目睹了一桩命案,亲眼看见那排海军孩子被砸死了一个,那景象当真产生过:一块砖垂直拍在一个长癣烂了一圈的天灵盖上,那孩子挺白,左脸颊上有颗黑痔,一只眼单一只眼双——脖子一歪,身体往下一出溜,就翻白眼死了。后来跟海军小孩熟了还问过他们,他们都说没这回事,我还形容了这孩子,他们想了半天,说没这人。照他们院的传说,我们院孩子一见他们就跑,哪还敢还手埃那我就是见了鬼了。

当时我很兴奋,也很恐慌,心跳得像怀揣了个打字机,在阳台上一个劲想公安局找我应该怎么编谎话,假装没看见。我认真上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对自己说:我就说我一直在睡觉,现在还没起床呢。

很长时间认为自己有亲身经历:文化大革命期间打死人白打。

后来大孩还发明了链子枪。把自行车链条拆下几节联成一只枪管,打火柴头,一扣扳机啪地一响,一股硝烟味儿,给人感觉更像真枪。再后来演进到打铁丝,五步开外,枪响见血,打群架兴起之初,还见有大孩使过,地点在八一湖山坡上。

好像我们经常在中午溜出去跟大孩去八一湖游泳。

方枪枪和方超挎着救生圈轻手轻脚打开家门,轻轻关上,轻轻下楼,做贼似的。

好像中间门大秃二秃他妈小梁受了方枪枪他妈的托付,盯着他们哥儿俩不许跟别的孩子一起去游泳,听见动静就会出来张望,知道他们下了楼,就会趴在四楼楼道窗前,等他们哥儿俩人一出现就往回喊。

好像我们经常躲在单元门雨遮下,耐心地等小梁回屋,或者下楼梯叫,那时我们就可以撒丫子—颠儿——光在楼梯里喊,我们就当自己是聋子。

有时听见小梁很响地关门进屋了,一露头,她还在那儿,逮个正着。

有时已经一个箭步蹿到第一株桃树叶下,再往四楼上看,小梁又出来了,拿个毛衣在那儿织,不时眼观六路,看似在炮楼上放哨。

我和方超就成了穿越封锁线的武工队,沿着树荫一株树一株树地潜行,直到很远还看见她在窗口。这时声音听不见了,就出来在马路上走,也回头看她比比划划扬手的动作,当她压根什么也没喊。

去八一湖要经过很多片菜田和一个村庄。路边的茄子扁豆没人偷,但看到半熟的西红柿不免手痒、嘴馋。大孩就带我们锻炼勇敢,率先垂范表演怎么去偷西红柿。

看青的农民发现,举着铁锹追,放狗咬,逮住照死了打,还罚跪。一次看见张宁生张燕生高晋高洋一溜四个跪在田埂上,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村子里那条土街也有很多农民的孩子带着狗蹲在路边,专截游泳小孩,什么都抢,用树棍挑着抢来的军帽晃悠着念四:纪念章,纪念章……跟着大孩也难以幸免,经常他们一冲锋过去了,我们小孩在后面全被截祝只能兜里什么也不带,让他们搜,狗跟着闻、舔,然后吃他一个绊儿放行。感觉那时候中国真是虎踞龙盘,每个孩子都在自家门前占山为王,想去任何地方都要一帮人,见人先上去截,争个主动,否则他也要截你,你先动手没准儿他还伯你。千万不能老实,不能让人看着斯文、知书达理,最好让人以为你是土匪、流氓、亡命徒,那你就安全了。

八一湖是活水,也不知跟哪儿联着,有很长一段河道,两边是石砌的堤岸,一座座白石阶梯直通到水边。我们一般就在这段河道游泳。两岸山丘上有苇席围的棚子做更衣室,用墨笔写着大大的“男”和“女”字,无人看管,也不能存衣,在里边换了泳装就要把衣服抱出来,搁在堤岸上自己同伙一堆看着。

女更衣室的棚子上被人挖出一个个洞,经常发生有人偷看女更衣室的故事。

晴天白日,山上突然一阵喧哗,一个男子劈荆斩棘冲下来,后面紧紧跟着一群穿林渡柳的半棵女子,老娘们儿打头怒目喷张声嘶力竭,小始娘跟着委委屈屈逢人诉说,最后一幕是沿岸军民群起拦截,把那偷香窃玉的小子就地按倒一通暴打。

也有翻山越岭逃之夭夭的。这便宜他就算落下了,不定回家怎么偷乐呢。

还有不留神没看清字走错门吃了冤枉的。那也只好活该,谁让你走路不长眼的。

比较高明的我们院一个外号“老肥”的孩子,一日低头进了女更衣室,迎面一声臭骂:流氓。原地还嘴:谁流氓——你流氓你流氓你流氓!对流半天,女性吃不起这亏,只好说:好好好你不流氓你出去你先出去行吗?老肥得以全身而退,名声大振。

我们都准备一旦误入宝地,照此办理。

那水不是清水,含有丰富的有机物,很稠,颜色、质地都像菠菜汤。中国式的称道:金水河。河也不深,夏天的太阳一上午就能给加热到浴池的温度,进去像泡澡堂子,游着游着能游出一身汗。

水底有淤泥、水草和贝类。大概还有小鱼,河边常见有人钓鱼,或穿着橡胶裤子在河里张网,摸来摸去。这样的河每年夏天也要淹死几个孩子,有些孩子在水闸上跳水,一头扎进淤泥拔不下来,就种在那儿了。附近还有一座白桥,也偶有不知死的孩子从那上跳水。

我不会游泳,吊死鬼儿似的扒着救生圈,脚丫子打水,随波逐流。遇过一次险。很享受地正漂着,救生圈撒气了。那是三截式的军用救生圈,一截漏气,其实没事,但我还是慌了神儿,又不好意思高喊,就小声喊给自己听:救命救命。

还有个观念,喊了别人救命,自己就不必动了,于是沿河漂流,一路招手,越漂越远,看上去还挺会玩。

这时我爸爸发现了我,游过来拉着救生圈把我带到岸边,算是救我一命。

好像还有一次傍晚他也在,还有他处里的一些年轻干部。游完泳上岸天色已经昏黑,一个叫小毕的叔叔,发现地上有个二分钱钢蹦儿,弯腰去拣,摸了一口痰。

大约我们还集体组织去过海军和通信兵游泳池游泳。

通信兵游泳池是水泥的,水是绿的;海军游泳池水是蓝的,也许砌了白瓷砖。

张军长和张宁生被海军小孩认出来了。张宁生被几个海军大孩在光溜溜的地上光溜溜地连摔了几个大马趴,一条腿和后背都红了。有一个气势汹汹的秃子还端着把小刀要叉了张军长,被带队的毕叔叔喝开了。他们倒没找我们这些坐在泳池边腿搭在水里很无辜很弱小的小小孩的麻烦。他们中有几个人泳游得很棒,还会自由泳,乘风破浪,鱼翔潜底,闭眼刚着大嘴回头换气。

也许我们还跟着大孩去苏振华家偷过柿子,也不知怎么经过得辽阔、充满敌意、危机四伏到处闪动着警惕的眼睛的海军大院。那栋小楼已经没人佐了,一地落叶,像香山上的一处房舍,高高的围墙上密布凌利的玻璃片,像一片钻石闪烁不休。我们刚靠近,楼上就响起一个似乎扩了音的不真实声音:干什么的?我们拔腿就跑。

似乎我们全院大小孩都在海军操场上看演出,这时就听到一个海军小孩在人群外边走边嚷:总参的来了,总参的来了。

我们院大孩就挨个扒拉我们院小孩,叫那些在树上的,压着嗓门说:撤,快撤。

我们跟着大孩狂跑到我们院围墙一带停住脚,那一片很黑,没有路灯。收容齐人,点了点数,大孩就对我们小孩说:咱们在这儿打他们一下,都去拣砖头。

于是我们不分大孩小孩都钻进路边树丛一人拣了两手石头,然后隐身在墙和树丛的暗影中。

过了一会儿,路口灯底下出现海军小孩密集的队形,一排排灰军装露了出来,弯腰小心地前进,嘴里集体哼着电影《平原游击队》“松井进村”的主题音乐:噔一滴答滴答,噔滴答滴答……打——有大孩高喊一声。只见砖头瓦块犹如陨石雨纷纷落在路口灯下,在马路上进溅。海军大小孩四散逃避:一个滑了个劈叉;一个踉踉跄跄张着手拱形按在地上;一个弯腰捂着头;一个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个光有颗头直接长在两条奔走的长腿上。再一眨眼,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石头。

冲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我边投掷边喊,以为自己是在夜袭马家河子。一个大劲儿,喀嚓一声,肩、肘、腕三处关节一起响,感觉脱了环儿,英勇负伤。

喊什么喊——我后腿弯挨了张军长一脚,直挺挺跪下——暴露目标。

那边的石头也砍了过来,一群群,黑老鸹似的,在黑暗中呼呼作响。也很可怕,需要人不停地左躲右闪,一群人像是在摸黑勤奋练习打网球。

我扶着胳膊往后跑,心里怨恨:打仗还欺负人。

回院的小门口大小孩挤成一疙瘩,挤得很热乎,肩并肩手挽手前胸贴后背,鞋跟统统踩掉,刚下床似地跟着。

有一两秒的工夫,一个人也没能从那门出去,十个人像一摞书紧紧卡在狭小的门框上,都只露出一小部分身体:一只乱抓的手,一条踢腾的腿、半张挤扁的脸。这一秒钟可真长埃好像家家都买了柿子,红艳艳的一个挨一个两三层码在厨房和厕所的窗户上像是窗下点着一支红蜡烛。我们拿了长铁丝沿着一个个窗户走,每过一窗,就隔着纱窗捅进铁丝在一只只柿子上扎眼儿,柿子皮很坚韧,相持一下,扑哧钻了进去。没到冬天,这些柿子就全烂了。家家人赶着吃,嘴上、两手烂兮兮湿渍渍的,摸哪儿都黏。

有时还用手轻轻拍纱窗,擦在上层的柿子站不住,骨碌碌滚下去,听到哭嚎一声就急忙跑开。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楼人家的凉台,花盆在宽石栏上摆了一圈,也闻到幽幽的香气,顺手把花盆逐一扒拉到地上摔得粉碎。屋里正睡的大人就开灯,在寂静之夜破曰大骂,直到躺进被窝骂声依然不绝,觉得有成就感,安心入睡了。

再翻窗户跳进澡堂洗凉水澡已经有点冷了。水柱一浇下来,浑身一机灵,一层鸡皮疙瘩。一凉,尿就多,看澡堂老头的专用暖壶搁在凳子上,拔了塞儿,把冻得萎缩的小xx巴对准口,帮他灌一壶。暖瓶上水有一股低低的啸声,好像里边有只哨子,呜呜呜吹着爬上来,满了就哽咽着停下来。想到一脸忠厚的大爷,一边和洗澡的人聊天一边沏茶,端起茶缸子一口喝下肚,眨着眼:这是什么味儿?

就忍不住笑。什么时候一想都可乐,吃着吃着饭喝着喝着水都能自个笑起来。

一天傍晚,去食堂吃饭还看见张宁生他大哥“张老板”和黄保宁黄秋宁一伙大孩在23楼前用石头砍一支躺在地上的氧气瓶,石头砸在钢上砰砰作响。

吃完饭回家,刚在床上坐下喘气,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窗户玻璃嗡嗡颤动,忙跑上阳台张望,看见天边的晚霞以为是冲天的火光。楼下很多家属往23楼方向跑,边跑边喊:炸死人了。

跑过去晚霞已经落了,天立刻黑了,好像是半夜,不知从哪儿射来的一柬探照灯打亮了一片废墟,“张老板”躺在瓦砾上,脸很干净,脖子血肉模糊,破了一个大洞,范围之大好像远超出一个人脖子的所能承载的界限。

全院的大人孩子都围在那儿看,密密麻麻的腿和身躯,没有人声,也没人抢救,这孩子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上,身下硌着一堆碎砖,想来很不舒服。忘了他的真名实姓了。好几年他家人都瞒着他奶奶,说这个孙子去外地了。院里小孩遇到张奶奶跟自己搭话,都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一天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东在动,无数小东西,仔细一看,是雪花在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