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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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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火车旅行,如果说我对此事还有一点好印象的话,那就是夜间的感觉了。这需要许多前提,其一是拥有一个邻窗、面向车头的座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好事的机会,我想想,大概是二十分之一吧。那时的列车之拥挤,说是移动的炼狱,并不算很夸张。我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把它讲过许多遍,一有机会就再讲一回: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前,他从广州回重庆,上了火车,刚将包裹放到行李架上,还没来得及和它说声再见,就被汹涌而至的人流裹挟起来,一连过了三四节车厢,脚才落地,展挣不得,至多探头探脑地呼吸一二。

如果运气十分好,到了夜间,通常是过了子时,车厢里终于安静了,如在卧铺车厢,灯光也早暗淡下来,这是睡眠的时刻,也是让人最不舍得睡觉的时候。车窗外漆黑一片,正好不打扰旅客的心绪。流动不居,让人既安宁又有点惊恐,这是正确的感觉。事物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人在秩序与混沌之间,而秩序与混沌恰好各得其任,这不是可以随便遇到的美事。如开头说的在驶出北京的列车上,一切都严丝合缝,会让人觉得秩序是虚假、刻意的,那种情况下,人不知道他人以及自己是否只是角色。

乘坐火车时间最长的一次,用了六十个小时,在火车上过了三个夜晚。

第一夜,我的座位邻着通道,椅子上挤着四个人,座位底下还有两个小孩钻在里面睡觉。我不记得有没有成眠,反正次日天亮时,每个人都面无人色。长途旅行可以预期的疲劳,使人们彼此体谅而友好,如一个落难的人群。虽然如此,从第二天起,车厢里几乎总是安静的,因为大家累得已经没有聊天的力气,只有新上车的人,才喧哗几声,而我们摆出老资格的微笑,那种先掉到井里的人对后面掉进来的人的微笑。

第二夜,我幸运地换到一个邻窗的位子,那真是美好的一个晚上。那时的车窗还可以打开,我被吹得面颊麻木,也舍不得关窗,而且别的旅客也正需要新鲜的空气。列车在山区穿行,黢黑的山峦如一簇簇手掌,缓缓摇过,偶尔一点灯火闪耀,也不知光源是房舍还是行人。每过一两小时,列车会停靠一个小站,有时有人上下,有时没有,站台上的加水工慢吞吞地动作几下,然后“叮”地一声,列车又移动了。我曾在一个小站走到车外立了一会儿,不知身处何处,是难得的事。

至于第三夜,除了疲倦还是深入骨髓的疲倦,最后终于接近终点,每个人都复活了,像从壳里钻出来,甚至能够微笑了,阳光也凑趣地点亮了车厢。最后,我听到汽笛适时长鸣一声,如要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正所谓“路长人困蹇驴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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