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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里有一条倒流着的河。

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山里人的风俗要回岁,就是顺着这条河走。于是,走呀走,路在岸边的石头窝里和荆棘丛里,由东往西着走,以至有人便走得迷糊,恍惚里越走越年轻,甚或身体也小起来,一直要走进娘的阴道,到子宫里去了?

走到一百二十里远的上元镇,一座山像棒槌戳在天空,山是空空山,山上还有个石洞。这石洞太高,人爬不上去,鸟也飞不上去,但只有大贵人来了就往外流水。唱师扳着指头计算过:当年冯玉祥带兵北上,经库峪绕七里峡过大庾岭翻浙川沟,经过这里流了一次水,到北京便把溥仪撵出了故宫。李先念从鄂豫去延安时,沿着石槽沟翻十八盘上红岩子下核桃坪,到镇上住过三天,流了一次水,后来当了三年国家主席。还有,梅兰芳坐着滑竿来看金丝猴时流了一次,虚云和尚游历时也流了一次。唱师说的这些事现在的镇上人都不知道了,知道的是匡三要去西北大军区当司令呀,头一年冬季的车开过镇街是流了水,水一出洞就结冰,白花花的像挂了白布帘子。而到了七年前,省长来检查旱灾,全镇的人都嚷嚷要看石洞流水呀,但这一回,唱师在他的土窑里不出来,手在肚皮上敲鼓点,唱:一根竹子软溜溜啊,山山水水任我游,游到孝家大门口,孝家请我开歌路。人们说,唱师唱师,省长来了你不去看流水呀?!唱师不唱了,手还在肚皮上比画,说:省长不是大贵人,石洞里流不了水的。

果然石洞那次没流水。

这就让镇上的人再一次议论了唱师,觉得他有些妖。唱师确实是有些妖,单凭他的长相,高个子,小脑袋,眼睛瓷溜溜的,没一根胡子,年轻人说他们小时候看见他就是现在这模样,老年人也说他们小时候看见他也是现在这模样。那棒槌山下的土窑,不知换过了多少次柴门,反正是唱师在土窑里住上几年,突然便不见了,十年八年的不见,土窑外的碾子卧成了青龙,磨子卧成了白虎,以为他已死在他乡,他却在某一天还挂着扁鼓拄着竹竿又回来了。走的时候是冬天,穿着草鞋,鞋壳里塞垫了棉花,他说棉花是云,他走云,回来的时候是夏天,撑了一把伞,他说伞是日照。他永远是一过中午就不进食了,只喝水,人问你怎么只喝水呀,他说树还不是只喝水?他能把磨棍插在窑前,一场雨后磨棍就发了芽。给孝家唱阴歌时发生过棺材里有嘎喇喇响,他就要逮个老鼠用黑手帕包裹了在棺材上绕一绕,再把老鼠在门前一扔,说:你走!死了就死了,把贫穷和疼痛都带走!老鼠就飞起来变成了蝙蝠,棺材里也便没了响动。他到镇街人家做客,人已经去了却还要回土窑一趟,声明:我回去取嘴呀!他偶尔要想起外地的朋友了,就把邮票贴在胸口。

关于唱师的传说,玄乎得可以不信,但是,唱师就是神职,一辈子在阳界阴界往来,和死人活人打交道,不要说他讲的要善待你见到的有酒窝的人,因为此人托生时宁愿跳进冰湖里火海里受尽煎熬,而不喝迷魂汤,坚持要来世上寻找过去的缘分,不要说他讲的人死了其实是过了一道桥去了另一个家园,因为人是黄土和水做的,这另一个家园就在黄土和水的深处,家人会通过上坟、祭祀连同梦境仍可以保持联系。单就说尘世,他能讲秦岭里的驿站栈道,响马土匪,也懂得各处婚嫁丧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语,各种飞禽走兽树木花草的形状、习性、声音和颜色,甚至能详细说出秦岭里最大人物匡三的家族史:匡三是从县兵役局长到军分区参谋长到省军区政委再到大军区司令,真正的西北王。匡三的大堂弟是先当的市长又到邻省当的副省长。大堂弟的秘书也在山阴县当了县长。匡三的二堂弟当的是省司法厅长,媳妇是省妇联主任。匡三的外甥是市公安局长,其妻侄是三台县武装部长。匡三的老表是省民政厅长,其秘书是岭宁县交通局长,其妻哥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匡三的三个秘书一个是市政协主席,一个是省农业厅长,一个是林业厅长。匡三大女儿当过市妇联主席,又当过市人大副主任。大儿子先当过山阴县工会主席,又到市里当副市长,现在是省政协副主席。小儿子是市外贸局长,后是省电力公司董事长,其妻是对外文化促进会会长。小女儿是省教育厅副厅长,女婿是某某部队的师长。匡三的大外孙在北京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二外孙是南方某市市长。这个家族共出过十二位厅局级以上的干部,尤其秦岭里十个县,先后有八位在县的五套班子里任过职,而一百四十三个乡镇里有七十六个乡镇的领导也都与匡家有关系。唱师讲这些故事如数家珍,还用柴棍儿在地里画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图,他就喝酒,从怀里掏出个酒壶抿上一口了,说:还想知道些什么吗?他的酒壶一直有酒,不时就抿一口,你不能问酒完了吗,一问就真的酒完了,再倒不出一滴来。他并不怪嗔,还说:二百年来秦岭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你还想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