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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把雪芹的画石,理解为是画家借石头的奇姿硬骨而抒写自己的傲世抗俗的性格和满腹的郁结愤慨,是非常有道理的。雪芹的画,想来也像他的诗,必不等闲而作,各有其用意。敦敏的诗便是很宝贵的证据。

这首诗还有另一面的可贵,就是它写出了雪芹的精神气度。我们好像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曹雪芹在痛饮之后,酒酣耳热,生气拂拂从十指出,他便解衣盘礴,濡毫舒纸,大笔挥洒,如兔起鹘落,如虎卧龙跳(tiāo),不一时,一幅惊人的杰作已然展现在眼前了。他一面雄睨高谈,当画得得意之际,则杂以狂呼大叫,声动四邻(注:如满洲诗人塞尔赫的《八艺咏》,说平郎中弼侯:"清影常书白练裙,折钗画沙屋漏痕,举觞狂叫惊四邻。"即其类也。),于是更倾数杯,浮以大白,而酒痕墨沈,谈风口沫,一时俱落于纸上…… 他大致就是这样地作画题诗的一位艺术家。这样的八旗人艺术家,在当时颇有例证(注:可参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89页所引甘道渊、恒益亭等旗人行径事迹。按给这一类诗人、艺匠作出最好的概括描写的,当属郑板桥(他是最喜欢和八旗高人逸士交朋友的一位"怪人")的《音布》诗,其全篇云:"昔予老友音五哥,书法峭崛含阿那(nuo;阿那即婀娜);笔锋下插九地裂,精气上与云霄摩;陶颜铸柳近欧薛,排黄铄蔡凌颠坡;墨汁长倾四五斗,残豪(毫)可载数骆驼;时时作草恣怪变,江翻龙怒鱼腾梭。与予饮酒意静重,讨论人物无偏陂;众人皆言酒失大,予执不信嗔伪讹;大致萧萧足风范,细端琐碎宁为苛。乡里小儿暴得志,好论家世谈甲科;音生不顾辄嚏唾,至亲戚属相矛戈;逾老逾穷逾怫鬱,屡颠屡仆成蹉跎:革去秀才充骑卒,老兵健校相遮罗;--群呼先生拜于地,坌酒大肉排青莎;音生瞪目大欢笑,狂鲸一吸空千波;醉来索笔索纸墨,一挥百幅成江河!群争众夺若拱璧,无知反得珍爱多。昨遇老兵剧穷饿,颇以卖字温釜锅;谈及音生旧时事,顿足叹恨双涕沱!天与才人好花样,如此行状应不磨。嗟予作诗非写怨,前贤逝矣将如何!世上才华亦不尽,慎勿咤叱为么魔;此等自非公辅器,山林点缀云霞窝;泰岱嵩华自五岳,岂无别岭高嵯峨?大书卷帙告诸世,书罢茫茫发浩歌!"音布,字闻远,满洲人,死时也是"柳板棺材盖破祛,纸钱萧淡挂輀车"。直不啻为又一曹雪芹。此等写照,于理解曹雪芹之为人,最有印证价值,深可宝贵。(又如《天咫偶闻》所记的徐退,《墨林今话》所记的陈桓〔内务府人〕,皆可参看,今不繁引)。)。 和绘事有关的另外一点,还应该注意到张宜泉的那一首《题芹溪居士》诗。其全篇如下: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平声)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注:凡张宜泉诗皆见《春柳堂诗稿》。前后不一一备注。又所引诗第六句"立本"原刊本作"本立",系误倒。) 这首诗乍一看来不见得有什么大好处,而实际由浅入深,层层逼进,直到逼出最后结穴的主旨来为止:这是很会写诗的人的手法。诗意先从"笔墨"总纲而引起"诗""画"两大主题,然后派衍,分笔合写,双管齐下;中用唐代李白诗人和阎立本画家两人的故事作比:李白、阎立本,以他们的稀世的天才艺术成就,为皇帝、贵妃作"供奉""应制"等作品,或则暂得宠幸,旋遭迫害,或则未有"荣耀",先得耻辱(注:《旧唐书》卷七十七《阎立德传》附立本传:"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召立本,令写焉。时阁外传呼'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末技。'"),总之,给封建统治者效劳服务的艺术家们,是不会有什么好出路好收局的。--而雪芹则不甘心去上这个当。 因此,有的研究者根据"苑召"的话,而疑心当时皇家画院曾来召聘曹雪芹,而为雪芹拒绝。 关于这点,当然还无法作出绝对肯定或否定的推断。张宜泉的诗,原是诗画二者平列并举的;一方面,我们既不能因有"羹调未羡青莲宠"的话而推断雪芹会有被引入宫廷作"应制诗人"的可能(当时也并无这样的制度或事例),好像就难以说惟独"苑召"一句却有所实指;而另一方面,诗家也可以因有一事,而配入一事,虚实互见,这种写法,也非罕例。如果事出无因,似乎张宜泉就不会单单想到这一层,并把它写为诗句的主要内容。我们也可以设想,当时皇子、王公们要招请画师墨客的风气很盛,有人曾想到雪芹,要荐引他去,则不无可能(注:诸皇子王公家的画师墨客、文士诗家的例子,可举先客于慎郡王府、后客于平郡王府的朱文震,客于宁郡王府数十年的汪苍霖(工诗善书,和敦敏、敦诚弟兄深交,有可能和曹雪芹熟识),客于康亲王府的袁古香,客于冰玉主人(怡亲王弘晓)府十余年的张尧峰(和明义有交谊)等人。此种人士中也包括八旗人,如礼亲王府延为记室的汪松,是佐领;在如意馆供奉的唐岱,是内务府人。唐岱,字静岩,满洲籍,工山水,为乾隆所赏识,著有《绘事发微》。),--由此也会辗转牵引而引起皇家如意馆的注意而加以招致。 不管怎样,反正雪芹像是坚决拒绝过这类的事情。这种拒绝,我想和敦敏题画石时所说的"傲骨",恐怕也可合看,大可消息。因此,张宜泉也赞叹雪芹的品格骨气,说:古来的李白和阎立本,在这一点上也比不起你;你为什么这样鄙弃富贵、视如敝屣,而甘愿在此山村受这等贫苦呢?--恐怕是山中的白云,适合你的野性狂情,故而贪恋不肯离去的吧(注:张宜泉诗末句本暗用《宋史》魏野传,野工诗,放达,后被征,拒不出仕,对使者说:"野心已被山中白云留住矣。"野,自称名也,但诗家往往活用原语,作泛义,可不拘看。)。 这正是曹雪芹的令人敬佩爱重的高贵品质的一面。 曹雪芹在山村中,穷得可以,食粥,卖画,已如上述。偶然好友敦氏兄弟从城里特意跑来看他,他也没有足够款待客人的能力,还要靠"司业青钱留客醉"--像唐代的郑广文先生一样,穷得无钱买酒,要靠苏司业"时时乞〔去声,借给〕酒钱"(注:杜甫《戏呈郑广文(度)兼呈苏司业(源明)》诗。唯敦诚原句以"司业"指谁,意见尚不一致。今只按杜诗原意解释。)。可见雪芹的生计,朋辈尽知,有的时亦加以接济。这也算是他的"收入"来源之一。 敦诚的诗,有两句也极堪注意:"阿谁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注:餐霞本是道家修炼的典故,此处借写穷饿。)这也是写雪芹的贫况,但是诗中独用闵仲叔和安邑令的典(注:事见《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序》。),必非泛泛无故之语。疑心此诗并非只是慨叹如今无有敬士济贫的地方官,而实是说该管的官府对雪芹还颇有凌逼之事(因为他是有罪抄家的人,还有被注意监视和被寻衅的可能),不过那语式极为婉蓄罢了(敦氏弟兄的诗大都如此;而涉及雪芹的诗,措词就更觉隐约含糊,看得出是有所避忌、深为谨慎的意思)。如系这样,那么雪芹的傲骨才更为突出,不为统治爪牙所屈伏,所以诗中才又有"步兵白眼向人斜"以及"燕市哭歌悲遇合""新愁旧恨知多少"等话语,可见内中包含的事故还很多,只是我们大都无法考见其委曲了。 我说疑有该管官吏,对雪芹犹加凌逼,是否有点穿凿附会呢?请读《庚辰本》石头记第二十一回,有一段朱笔眉批说: 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按此书名取自杜诗"读书秋树根"〕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词〔祠〕,为郡守毁为已词〔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固〔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拆充〕非己祠。傍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官〔间〕,太守取之不尽生钦〔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 试看这段异常突兀的话,因"索书甚迫",匆匆地记在这处本文与杜子美大诗人毫无关系的此回眉上,叹才人之厄,愤贪吏之毒,这是什么缘故?岂不正因现实中的雪芹这位才人之厄而发?我认为,这充分说明了我读敦氏诗句所生的疑惑,绝非无故。我还认为,这正说明,为了破坏雪芹写作《石头记》,该管的"上司"是用拆毁几椽破屋的手段来逼迫雪芹奔走无家的! 虽然如此,他却不是容易为贫困、艰难、种种欺凌逼迫所压倒的人,他依然是狂歌自得,孤标傲世,他的潇洒开朗的性格,挥霍谐谑的风度,一点也不因此而稍见减退。他看见气类相投、心里欢喜的人,便诗酒流连,推心置腹,谈笑风生。看见不入眼的那些俗物,却毫不客气,待以白眼,屏(bǐng)之三舍之外;得罪人,他是不顾也不怕的。敦诚说他"狂于阮步兵"!阮籍够狂了,他比阮籍还要加倍!他有辛酸之泪,却不流给人看,咽到肚里,入于笔下;他在人前最大的牢骚表现不过是"一醉■■白眼斜"而已。 他闲来时也喜欢行游散策,逐胜探奇。他住的那一带,名蓝古刹,固然很多,萧寺荒祠,也是不少,大大小小,遍布于林峦泉壑之间:诸如碧云寺、卧佛寺、观音阁、红门(普福庵)、黑门(广慧庵)、五华寺、普济寺、水塔寺、太和庵、圆通庵、天仙庵、广应寺、宏化寺、宏法寺、隆教寺、广泉寺、关圣庙……:仅在这香山、寿安山、聚宝山、普陀山、玉泉山一带,号称三百寺。这里面,有时住有名僧,如卧佛的青崖与莲筏,瓮山的无方等,也有不知名而隐于释道的高人大德,雪芹有时访访他们,作半日清话。雪芹是不信什么宗教迷信的(注:他对迷信是竭力讽刺嘲骂的,《红楼梦》中例证最多,可无待列举。),他把这些方外的谈侣,也不过看作畸人奇士,当然也可以谈谈哲理,但也有时只不过如敦诚所说,是"暇时阅两三贝叶,或与一二老宿相与啸傲于荒林古刹中,以少息世缘耳。"(注:《四松堂集·答养恬书》。)而且,他所到的败寺荒庵,也许根本并无僧道在内,他只是流连景色,凭吊残踪,因而兴感题诗,或如敦诚所云"题诗人去留僧舍〔一作壁〕",或如张宜泉所云"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在断碑颓壁之间,去领取"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的风味。在那种地方,正是"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只有雪芹一个,徘徊瞻眺,感兴无端。 此外雪芹最爱到的地方就是酒家。他平常日子赊了酒回家,或就地坐下喝个满意,攒到一个日期,卖了画,得些钱,再去结还账目。传说里提到,在卧佛寺东南佟峪村的关圣庙前,旧有小酒店(注:出樱桃沟、退谷的南口,走几步,便到佟峪村;此村位于健锐营的正白旗、镶黄旗北营子之间。与北沟村相去很近。从佟峪村再往东即可到四王府。四王府一带,旧日以产甜酱、小菜著称,下酒似不乏可口之物。至于此一小酒店,是否即为雪芹常到之处,只可聊备一说,以助想象。郑板桥赠保禄(满洲人,字雨村,笔帖式)诗云:"无方去后西山远,酒店春旗何处招?"无方,僧名,住瓮山(今颐和园一带),可见当时西郊的酒店青帘,也是一种风土特色。),雪芹就常到这里款斟慢饮,论古谈今。 以上就是我们所能窥见和想象的雪芹在西郊时期的生活梗概。 〔附记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