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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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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施茵既然没有死,那么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复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的。

张简斋一代名医,至少总该能分得出一个人的生死,他既已断定左明珠死了,她就万无复活之理。

这问题的确很难解释,但楚留香却居然一点也不着急,看来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秃子要请他喝豆腐脑,吃烧饼油条,他就去了。

“请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请人的客,总比要人请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穷的人反而越喜欢请客。

小秃子开心极了,简直恨不得将这小店的烧饼油条和豆腐脑全搬出来,不停的劝楚留香多吃一些。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脑的时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紧张。

小麻子还在不住东张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来,就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两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么事?”

小火神道:“两件事都是在薛家庄里发生的……”

小麻子抢着道:“薛衣人藏的几口宝剑,竟会不见了。”

小火神道:“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护院的家丁更可说无一不是高手,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还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剑,不说别的,只说这份轻功,这份胆量,就已经非同小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脸上打转。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错,有这种轻功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连呼吸都停住了。

小麻子吃吃道:“香……香帅你怎么会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个知道宝剑失窃的人,自然是那偷剑的人了……”

他故意停住语声,只见小火神和小麻子两人脸色却已发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显然已认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剑的人。

楚留香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薛衣人自己告诉我的。”

小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难怪香帅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声音压得更低,道:“薛家庄昨天晚上居然来了刺客。”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意外,皱眉道:“刺客?要谋刺谁?”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杀他,这人的胆子,实在比老虎还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住用眼睛偷偷去瞟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为这人就是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小火神脸红了,吃吃笑道:“听薛家庄的人说,他们四五十个人,非但没有捉住这刺客,而且连他的身材面貌都没看清楚,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么?”

小火神讪讪的笑道:“除了楚香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高的轻功,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你想不出,连我都想不出来。”

小麻子道:“现在薛衣人已认定了这两件事都是香帅做的,所以从三更起,已派出好几批人分头来找香帅,又在‘掷杯山庄,那边埋下了暗桩。”

小火神道:“城里城外总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香帅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只怕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小秃子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你难道要香帅躲起来,要香帅逃走吗?”

小火神脸一沉,叱道:“你少说话……香帅,薛衣人虽没有真的收过徒弟,但门下家丁却得过他的传授,剑法都不弱,薛家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把剑,就连眼前盛极一时的黄山派都不敢和他们硬拼,香帅你又何苦跟他们斗这闲气。”

楚留香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总算还聪明,到了这时,你还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卖豆腐脑的地方是个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这句话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竹棚的顶突然被掀起。

十余个劲装急服的黑衣人同时跃了下来,每个人掌中都提着柄青钢剑,身手果然全都不弱。

小火神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抄起张长板凳抛了出去,板凳虽不重,这一抛之力却不小。

谁知为首那黑衣人轻轻用剑尖一挑,就将这张板凳拨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更强,几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装豆腐脑的碗全都被摔得粉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们拿你当朋友,向你打听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说也就罢了,谁知你竟吃里扒外,反到姓楚的这里出卖我们。”

怒喝声中,已有两三柄剑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起身而来,这几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谁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秃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脑真好,我走之前一定还要来吃一次。”

小秃子虽已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笑道:“好,下次还是我请。”

楚留香笑道:“下次该轮到我了。”

小秃子道:“不,不,不,我只请得起豆腐脑,你要请,就请我喝酒。”

他们一搭一档,竟似全未将这些黑衣剑手瞧在眼里。

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闪电般一剑刺出。

其余的人也立刻挥剑抢攻,这些人不但剑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这出手一剑,别人已难招架。

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剑与剑相击,剑光包围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竟忽然不见了。

黑衣人一惊,退后,回剑护身。

只听竹棚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掠上竹棚,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道:“你们还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带我去见薛大庄主吧。”

黑衣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去,却被为首的人喝阻,这人一双眼睛倒也很有威仪,瞪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见我家庄主?”

楚留香笑道:“为何不敢?难道他会吃人么?”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闲的走在前面,满脸容光焕发,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一夜没有睡觉,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后刺个大窟窿。

跟在他身后的人已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已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么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人一定和他们二庄主一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三个也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悠闲之态,他们也猜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手心却不禁捏着把冷汗。

薛家庄已无异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龙虎还可咱,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来么?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于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前面走着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后面跟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后面还有一群叫化子。

这个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后园的树阴下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将“楚香帅”说成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信,但“妙僧”无花、南高云、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用什么法子取胜,但胜就胜,也不是别的东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捧来一柄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三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

铁青色的剑,发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之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刃?”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刀的黑衣人已将后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嫌这里太挤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间一木一树都熟悉得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露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渐渐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讽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谢”,但却从没有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后,也是表示对他的一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分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夫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种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说话也是一种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