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十分烦心地拿伞顶顶青年胳膊,道:“起来。我的位置。”
青年乐呵呵地起身抱拳道:“多谢道长搭救!”
顾望舒没理,把人有意无意地拱到一边,自己坐下,沉默片刻,忽然抓起艾叶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确定他刚没被飞来横祸砸到手,才拿伞指着碎了一地的酒坛道:“阁下惹的祸事与我何干,倒是这酒钱……”
熟料青年挠头一笑,不害臊道:“我没钱的!奔益州去办事儿,路上被贼人掏了荷包,正愁怎么逃饭呢,赶巧这肉不新鲜,成全我了嘛。两位道长若不嫌弃,等有缘益州再见,我请您吃大餐!”
长得一表人才,和着也是个赖子。
顾望舒心里念叨,嘴上跟了句:“不必了,嫌弃。”
青年闻言笑得更欢,好容易止得住勉强讲出话来,却是隔着顾望舒绕开视线落在他身后没掩面的艾叶脸上,颇有深意地挑了半边眉道:
“道长这位同行公子可真是生得俊俏啊?眉目英挺俊朗间还透着几分乖巧,明明看似深藏狂狷之气,怎得又有想让人想舍命一试的欲望呢。俊俏公子,可有妻室啊?”
“这位兄台,没别的事儿的话,可以滚了吗?”顾望舒后仰身子把他视线切了个断,黑纱之下再是模糊不清,都仿佛看得见他那双能杀人的眼。
“打翻我二人的酒就算了,怎得还如此失礼,提问这些。你我很熟吗?”
“熟,熟得很呢。”青年调皮笑道:“再多谈上几句不久熟了嘛,江湖上的生死之交不都是这么处来,更何况……”
“罢了,在下并不行走江湖,且说命就一条,不再需什么生死之交,不够死的。既然您不想走,那我们走。”
顾望舒起身扯过发愣的艾叶在那青年面前握紧十指跨步欲去,然那青年虽被他打断了话,却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冲两人背后接着喊道:
“更何况,是在下崇拜已久的人呢?今日难得一见,先生寒川泠月的称号果非虚名,清冷如月,陌生人还真是难触半分呐。”
顾望舒脚下顿时生滞,背后一僵立在原地。想自己并未取下帷帽,这人又是怎得……!
“你们……认识?”艾叶侧身小声问道。
“不认识。”
“好好想想。你都藏得这般严实还认得出,岂非一般的交情啊?”
“怎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我哪里能有认识的旧人!”
艾叶沉思片刻,先回身看青年面如朗日,不像什么歪门邪道之人,才犹疑道:“小妖怪,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在下自知先生为大义之人,断不同传闻所言。想与先生一见许久,今日终得偿所愿,实乃一生之幸。温某别无他意,此番直接也是难掩心动,得罪先生与身侧佳人还请见谅,只是有一句话定要替这天下苍生说与先生一听。”
顾望舒黑纱掩面,难辨其容。只是缓缓转回身,未发言,也并未打断,似乎是想听他巧言辩完。
倒是艾叶不悦道:“替苍生?这全天下比狗屎还臭的苍生,你是什么,你是那拉屎狗吗,还能替他们说话了。”
青年舒眉将浅笑一带而过,续而沉声道:“替天下苍生,谢先生救世大义。”
救世?
顾望舒沉不住气,听他自诩温某,确定自己可从不认识什么姓温的。才冷声道:“救世?温公子,话说得这般好听,你可曾见过我半面!哪怕全是道听途说,你也知我可是背着扰乱人间安宁,堕入妖道的大罪之人,躲藏求生罢了,谈何救世?”
“当然见过。”青年自信抬颌,眼中明光炫日。
“玉京孤冷桂树薄金,雪夜破观清香暖心,诛巨邪凡身敛神光。何止见过,是熟悉又敬佩得很呐。”
顾望舒沉吟几许,终究不明其意。诛巨邪时除却熟知那几人便再无目击,雪夜破观借马一事也只为他一人所知,连艾叶都没听过这等过往,而桂树……说得大概是自家小院那棵。
且不说他从何而知,与眼前之人又有半点关系呢。
于是抛下一句:“胡说八道”后,转身离去。
但见青年久立原地,忽向两人作揖后长呼一声:“愿星君前路珍重,心有所安,福庆绵绵!”
“啊?他刚叫你什么?”
“谁知道,怕不是个失心疯的。”
艾叶小心握着顾望舒的手,生怕他帷帽下视野模糊真拌了石头。
“但说益州真要去吗,你可得一直带着这玩意,不方便的。”
“嗯。”顾望舒闷应一声,没了底气。
“艾叶,我心难安。”
“那就去!”艾叶笑笑抓紧手中玉指,“我带着你呢,无需顾虑。只要你能顺心,哪怕上天携月我也带你去,何况他一小小益州!”
“对不起……”顾望舒垂目道。“我知道你恨透这里,对你而言也是水深火热之地,你不想来……却还要顾着我。”
艾叶骤然止步,撩开帷帽看他满目担忧不安,暗嘲地一笑道:“顾望舒,跟我客气呢。可不像你。”
顾望舒心虚侧开眼,盲目落在路边草枝,呆了几许,想到什么似的蹲下解开踝间银铃拿在手中,起身时听手心细沙作响。艾叶不明所以道:“解了做什么?”
顾望舒展开艾叶掌心,将银铃放于他手中。
“带了一辈子的东西。银铃如我,如今给了你替我保管,便当是我一片丹心吧,艾叶,自此以后,我全是你的了。”
“可这不是保你平安的东西?”艾叶疑惑踌躇道:“不说还是有灵气的法器吗,给了我你用什么?你倒霉怎么办?”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又不是丢了,倒霉什么,呸呸呸。”顾望舒吟吟笑道:“想这么久,只顾着讨生打杀,我都没能许你个什么定情信物。倒不如就这么凑合着吧,为夫我两袖清风,浑身上下也就这铃铛最重要,正好。”
艾叶这才美滋滋地展颜笑开,嘚瑟地将银铃一抛揣进怀里,揉揉胸口轻佻道:“嗯!小铃铛,听见你相公心跳声了吗?你听他说呢,今晚我要在上面,在上面,在……”
“滚。做梦。”
“哎呦!疼死老子了!”
“活该。”
“顾望舒,你再不想我动你,也不能往人命根子上……嘶……哎呦喂!老天在上,各位大仙评评理,他顾望舒这是什么禽兽不如的东西……!”
顾望舒在一旁看傻子似的瞧着他笑,“怎么,来我看看,坏没坏。”
“哎呦喂顾望舒!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干嘛呀你要!动手动脚的!”
“你看这四周除却你我再无他人。就看一眼,我哄哄它,叫它别疼了。”
“得!不疼了!真的!”艾叶龇牙咧嘴眼眶含泪地喊道:“不疼,我好了!”
顾望舒见状更是得寸进尺道:“是啊,艾叶,你看着四下真的别无他人,你我行些事情,又怎能有他人知道呢不是?”
又怎会有他人……
“小祖宗,您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说,起码也得找个隐蔽些的,这大道上……”
“艾叶,他说他姓温不是?”
“嗯?”
艾叶一愣,这忽然转得是个什么话来?刚刚那人的事儿不是早就过去了?
顾望舒一个冷颤穿到头顶,骇然回身看不远处人群四散只剩一地残碎的酒棚,连那古怪青年都已消失不见。
“好像……是?怎么,想起什么了?还真是故人不成?”
不可能,不……
那日雪夜破庙,仅是他与痨病老汉在吗?不……
还有,一尊神像。
日游神,讳名,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