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新婚之夜,连婚服都来不及脱,提着刀是为做何……
她看男人抬手示意抱孩子过来。罗娘满心只有恐惧,向后缩着不肯放手。
男人无奈跨步向前从罗娘手中捞出孩子,罗娘吓得惊呼,却被一根手指示架在唇边意莫要声张。罗娘瑟瑟发抖着不敢动作,看将军把孩子安置在臂弯,小心翼翼掀开层层襁褓,露出一张安然熟睡的小肥脸。
目光下移,孩子脖子上带着个精致的镂空小银笼,笼里装着颗青绿的珠子。
先前他觉得姚十三赠的那珠子珍贵,直接打上孔串了可惜,临行前命人找工匠框的笼子。如今看来,确实精致。
“思安。”他念着这名字。
“思安呐。”
孩子睡的稳实。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回来。”
耳边唯有婴儿沉呼,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罗娘退在角落里,看这一向所向披靡,明光大振的将军,怎在这寒夜中,忽然涂了一层灰。
听他无助哀叹。
“我只想要个家啊,思安。”
他轻拍着婴儿后背,哄着孩子,又像在哄着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宝宝。”
他在婴儿额前落了吻,继而把他放回罗娘怀中,转身再无留恋般消失在茫茫夜色。
黑马如箭破开长夜,铁蹄割破荒野尽头,奔向黎明曙光。
婚服似火,落在地平线上点燃初生的日。马蹄声响彻云霄,如风似影穿过山林,经过平野,踏过冰河。严寒的天,马上红袍人未披裘,额前却是层层薄汗。
一往无前。
***
“顾望舒!别睡了,醒醒!”
“嗯……不是才躺下吗……”
晨间凝霜都还未褪,天色还蒙蒙,窗外只有几声鸟叫。艾叶摇晃得急,惹得顾望舒含糊几嗓又睡了回去。
“啧,起来!起来!”
“疯狗啊?别扒拉我……!”
艾叶耐不住性子,情急之下一脚给他从榻上踹了下去!
顾望舒“咚”地一声摔得结实,也疼了个清醒。才睡着就被踹醒的满腔火气忍不住,坐在地上正要起来骂人,忽地瞧见眼前立着一双陌生皮靴。
艾叶一跃而下蹲伏挡在他面前,好一个野兽护食姿态。顾望舒猛地抬头,入眼撞见竟是个——青铜鬼面!
鬼面狰狞,又是才从睡梦惊醒,吓得他一个不稳跌坐在地,倒是惹艾叶更为敏感发狠,利爪抠地,长发根根绷紧,连这屋子地龙烧的热气都冷了下去!
鬼面后的人似乎被艾叶震得胆怯退步,踌躇几步似进似退,怎奈鬼面严密根本实不得面貌神情,又好像……根本不会说话。
艾叶满心以为又是来要他命的杂妖,咆哮扑上前一瞬被顾望舒拦腰抱住,急声道:
“等等!这是姚十三的人,他好像有话说!”
——
平野尽头草木渐渐消退泛白,空气中寒冷并夹杂着血腥腐败气息越来越重。
大纛旗跌落在地,被染得通红。
刀折矢尽,鼓衰力竭。
大片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头顶秃鹫哑鸣着追赶。马蹄在冻成血红的冰水中飞驰,踏过那些曾经还鲜活拼杀过的兵士焦尸,
未带半分犹豫。
冷风呼啸而过,策马太久,冻得通红耳根发麻。冯汉广目光凝重看着如此残局,并未勒马减速,只一个弯腰夹腿斜乘马侧,伸手捞起那张躺在血水中烧毁了一半的益字军旗,紧紧捏在手里。
一张脸严肃冷峻,探不清深邃眸中藏匿真意。他径直穿过尸海,并未低头探看,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那些尸身。
就好像他知道,他一定还活着那般,牟定向前。
最终,平野上最后一抹绿植死去,再入眼只有大片乌黑裸露的岩石,与刺眼雪滩交织一起。地上不知什么动物的白骨碎石般散落一地,除了咧咧肆虐的狂风,卷起碎雪如砂石拍脸,四处没有半个活物。
他深知自己是漫无目的的,却还横了心一路向前,直到见了那永驻冰河,一望无际都是泛成晶蓝无暇,便是这有去无归的冰原。冰面上覆薄薄白雪,马匹踩在上面打滑,啸铁再是奔不动,只能小心踏在危机颤颤的冰面缓步前行。
直到马蹄前一道阴影飞速划过,冯汉广倒是眼尖,看得出那是一条——蛇!
顿时翻身跃下,撒腿追了上去!
凛寒冬日,哪来的蛇!定是他,定是……
“十三!”
他在这无人之境嘶声大喊,哪怕传回只有回响,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认定了他就一定还活着,定是在哪里等他。好像他在自己心头种下了颗种子,言爱便是世上最强大的诅咒,诅咒让那种子生根发芽,长根经络蔓延,从此扰人再无安宁。
世上最纯冰是蓝色的,结成千万年的脉络在脚下无尽延伸,紊乱又神秘地向着凡人探测不见的深处。他那般发了疯似的跑着,喊着,越是向前,就有越多的小蛇从冰隙中钻出,竟皆如领路般向前。
向着远处幽深。
“姚十三!!!”
只是无人应答罢了。
——“姚十三!你出来!”
——“我许你走了吗!!!”
冰面滑得要命,啸铁在身后追得也是四脚打滑。他追着蛇群跑了许久,直到步入幽深,天光忽成大暗,恍然抬头时才发现是两岬对生的冰山,互相挤压而生,形成了个巨大的冰窟洞穴,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冯汉广看小蛇悉数溜进其间不见踪迹,竟是未加犹豫的也跟着走了进去。
取怀中火匣点亮后也只可见脚下一方光明,四处都是未知可怕的漆黑回响,小将军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脚踏错掉入冰河,恐惧吊起全部感官,却也不退缩的几许走着。
再行一会儿,忽觉鞋靴一湿,好似踏进了水里。
想这万年冰窟,怎的还能有不冻流水,奇象啊。
水不深,也只漫过鞋面。冯汉广只在其中踏了四五步,便觉得不对。空气中气味渐转腥腐,这水不是冰的,虽算不上温热,但也不应是暖的。更何况踩起来还有些粘着。
他俯身借火匣去看,漆黑一片难辨实体,于是干脆捞了一把放在鼻下一嗅——
“啊!”
小将军吓得浑身一颤惊喊出声,这哪里是水,这……这分明都是血!
与此同时,冰窟四面百十只红烛宿宿间同时亮起,映得满堂通明!甚是好大一方旷地,满目惊骇中,是个血海如潭,鲜血积成浅海,冯汉广僵硬地抬头,心想要目睹多少具尸体的惨状才至于积累至此,却在抬首时——
双目赫然瞪大,瞳孔是个难以置信的急缩!
哪有什么尸山尸海?那冰窟中心,自烛光难达的漆黑高顶无限伸下两根铁索,困套压跪着的……明明只有一人。
被铁索牵拉高举的手臂细弱惨白,那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十三……
是他……
“姚十三!”
冯汉广崩溃大喊,此景入目叫他怎么忍!便是不顾踏破血渊奔冲过去,扑到身上!
“十三!醒醒!是我啊!”
他闭眼跪在血渊之中,几乎气脉全断的由铁索擎着全部力气。他穿的还是与自己话别那日素白的长袍,只不过现在,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冯汉广疯了似的摇喊,顺着胳膊摸遍他全身,却在骇然间发现……他……没有腿。
他被谁自大腿处齐齐锯了下去。
他不是跪在这血渊中,他是……
而这血渊……都是……他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