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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东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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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东京居

宋引章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直接动了筷子:“太好了,居然有酥黄独!”

孙三娘如今是彻底看出来顾千帆和赵盼儿之间有点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他可真费了心思。”

赵盼儿还未及回答,宋引章却把刚吃的那口酥黄独吐了出来。宋引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酥黄独:“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不好吃?”孙三娘有些意外,她夹起一块尝了尝,也皱起了眉,“芋头太老,煎得也不酥软,外头的香榧粉一股涩味。东京就是这么做江南菜的?”

“不会吧。”赵盼儿知道顾千帆一定是拣好的买的。她尝了一口,只得承认:“倒不难吃,但也谈不上多好吃。”

孙三娘也尝了尝其他的菜,有些得意地说:“刚才那店小二还说他家越州楼是东京七十二正店之一,不是一般的脚店,没想到居然这么点本事,还不如我做得好呢。”

宋引章双眼一亮:“我有个自立的主意了!客栈的人都那么爱吃三娘姐做的点心果子,可其实她做的菜比果子还好吃!要不然咱们索性在东京开个店算了,盼儿姐掌柜,三娘姐掌厨,我呢,弹几曲子琵琶招揽客人,养活咱们三个肯定没问题。”

孙三娘觉得这回宋引章说的还真有道理,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这主意好,这两回你在客栈弹琵琶,哪回不是一大堆人听?”

赵盼儿强迫自己从顾千帆看她肩上伤口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啦,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开店哪那么容易?赶紧吃吧,我呆会儿还得再去找一回欧阳旭。”

孙三娘、宋引章两人同时惊问:“你还要再去?”

赵盼儿却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安抚道:“放心,我有陈廉陪着。《孙子兵法》上说出奇不意,欧阳旭今天赶了我们出京,这会儿多半正高兴着呢,我就要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皎洁的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河面,河岸边,赵盼儿口中“多半正高兴着“的欧阳旭正低伏着腰毕恭毕敬地送准岳父高鹄下船,他刚跟高鹄赴宴归来,整场宴会上,他都如坐针毡,根本适应不了那些官场老油条之间的吹捧客套,变成了个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

高鹄坐上马车后略带不满地开口:“你刚才的腰,太低了。”

虚坐在一旁的欧阳旭心中一震,忙道:“请泰山大人指点。”

高鹄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不带感情地解释着:“你是今科探花,以后是要奔着馆阁之职去的,凡清要之臣,最重风骨。但凡媚上阿谀之人,都会被人轻视。我今晚特地带你到太常卿府中赴宴,就是为了教你这些人情事故。”

欧阳旭试图解释:“小婿不过是一片孝心……”

“我还没说完。”高鹄突然睁开眼。欧阳旭连忙噤了声。

高鹄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命令:“风既能起于青萍之末,些许小节也能让人蹉跎官场。马上就要回朝为相的萧钦言,虽然深得官家信任,却一直在朝中风评不佳,就是因为当初对柯相公太过卑恭之故。我高家又是外戚,在这方面更要加倍小心。等你陛见授官完毕,宫中娘娘也就该请旨赐婚了。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吉日,宜嫁娶,令尊令慈都已见背了吧,那就在京中请个同族的长辈代为高堂。对了,按惯例,一甲进士多授大理评事寄禄,通判某州,你想去哪里,不妨跟我直说,我自会去吏部打招呼。”

欧阳旭之前一直连连应诺着,听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恭谨地说道:“小婿年少,自然是全听您的安排。”

高鹄一直闭着眼睛,并没察觉欧阳旭的迟疑,点头道:“那就拱州吧,那里离东京近,慧儿自小在东京长大,自然是不能跟你去任上吃苦的。你这些年就辛苦多跑几回,等三年期满回京再转任京官,就可长久团圆了。”

欧阳旭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仍马上应下。

马车在欧阳旭家附近停下,欧阳旭下了车,微微弓身肃立,目送高鹄的马车继续驶远。他身后的德叔不快地说:“高观察也太不尊重您了!哪有女方自己就定了婚期的道理?官职的事,也根本不和主人您……”

欧阳旭目光阴鹜地横向德叔,冷冷地问:“你嫌我今晚的受的气还不够多吗?”

近来欧阳旭的情绪一直阴晴不定,德叔识趣地闭了嘴,默默都跟着欧阳旭走向宅院。这时,赵盼儿却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德叔下意识挡在了欧阳旭面前。

陈廉一个健步上前,拎走德叔:“狗仗人势的就是你?来来来,把这口狗粪含稳了,跟我去那边乐呵乐呵。”说着,陈廉一把将一团黑色的东西塞进德叔口中,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拽走。

赵盼儿鄙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欧阳旭,声如冷冰地说:“想用威逼恐吓的法子把我赶出东京?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有靠山,我也有。你有狠辣手段,我加倍奉还。我今晚来,只是念在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的份上,最后再警告你一回,那幅《夜宴图》和最近江南官场的泼天大案有关。三天之后,你要还是交不出那幅画。欧阳官人,我保证,你这探花很快就会做到头了。”

“什么大案?”欧阳旭被她逼得倒退一步,他明日未时入宫就要入宫面圣授职了,什么差错也出不得。

赵盼儿不屑与欧阳旭废话,转身问向陈廉:“好了没有?”

“好了!”陈廉拖着浑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德叔走了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扔,接着又吹了声口哨,一驾华丽的马车立刻从暗处驶出。陈廉咧牙向欧阳旭一笑,接着恭敬地扶赵盼儿上了车,不等欧阳旭反应过来,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那辆马车最终在桂花巷小院之外停了下来,陈廉将赵盼儿扶下了车。“我这主意不错吧?那家伙肯定吓破胆了!”陈廉邀功地说道,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赵盼儿必须承认自己解气极了,可她还是有些担心会给陈廉惹上麻烦:“多谢陈军头了。不过真的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陈廉拍胸口保证道:“放心,揍那老家伙的时候用的都是暗劲,表皮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您叫我陈廉就行,这样我也不跟您见外,叫您一声赵姐姐了?”

赵盼儿不由被陈廉想展现自己的靠谱偏偏又很孩子气的表现逗笑了。

陈廉眨巴着眼睛,那对儿比女人还长的睫毛乎闪忽闪的。他满怀希望地说:“盼儿姐,你要是觉得今晚我干得还不赖,就帮我多在指挥面前说点好话呗。毕竟我还是个皇城司的新人,顾指挥又是那副脾气,您人又美心又善,千万一定必需得帮我啊。”

赵盼儿察觉陈廉提到顾千帆时打了个寒颤,不由奇道:“可我也没觉得你以前有多怕他啊?”

陈廉的脸瞬时间垮了下来:“那是我强装出来的勇气。我也是这几日问了同僚才知道,要是皇城司是人间阴曹,那顾指挥就是个活阎罗!手上的人命啊,比我的头发还多……”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赵盼儿脸色微僵,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妈是正听说书的时候生的我,所以我嘴巴老不把门,您可别当真!”

赵盼儿想了想,点点头:“要是你帮我把今晚的事瞒着顾千帆,我就帮你。”

陈廉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陈廉走后,赵盼儿独自走进院子,看见整洁的房舍和石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盒,她不禁喃喃道:“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让别人这么看你呢?”她抚着自己肩头,突然回想起顾千帆今日为她上药、又查看她伤疤的种种画面,她猛然捂脸,强硬地对自己说道:“停住,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赵盼儿,想清楚自个儿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流民!找回《夜宴图》,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次日清晨,初升的阳光斜照在皇宫的重楼飞阁、雕梁绣柱之上,身着青服的新科三甲怀着紧张与激动的心情候在大殿之前。欧阳旭心神不安地站在状元、榜眼身后,百级台阶之上便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朝堂,他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陛见授职的这一刻,然而他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赵盼儿昨夜的威胁回响在他耳畔,那愤恨的眼神令他胆寒。

“欧阳官人?”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欧阳旭回过神来,只见状元、榜眼已经登梯而上,一名内侍正示意他跟上队伍。欧阳旭如梦初醒,忙歉然一笑,快步跟上前去:“有劳中贵人,宫城雄壮巍然,我一时走神了”

几人正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却见身旁一顶青轿行过,轿中一位道士端坐。见三人面露好奇,内侍好心解释道:“这是承天观的通玄仙师,深得官家尊崇,宫中特赐舆轿。”

欧阳旭眼现羡慕,他们这些读书人尚要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可那个道士却能在皇宫内乘轿。

待他们终于走到大殿门口后,内侍独自进殿通报。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欧阳旭听到了皇帝的怒声:“朕是不杀士大夫,但绝不会任他们妄为!传朕旨意,凡勾结钱塘知县郑青田者——”

宫门又被极速关上,殿内的声音顿时被阻隔,欧阳旭等三人难掩惊惧,互相对视。赵盼儿昨夜的威胁顿时又回响在欧阳旭耳边,这《夜宴图》他拿不回来,万一被人发现,早晚要查到他的头上,介时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这时,宫门重开,只听内侍高喊:“宣今科一甲进士沈嘉彦等三人觐见!”

欧阳旭等三人入内,他们各自心怀忐忑,谁也不敢直视九五之尊,一齐躬身对丹陛行礼:“圣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声音中难掩之前对郑青田一案的余怒,不是很有耐心地说:“既然都是饱读诗书的青年俊才,朕也不想考较你们的学问了,各自说说有什么擅长的闲趣吧?”

在状元和榜眼纷纷说着自己的爱好时,欧阳旭却借着这个空档悄悄地打量着殿中的摆设,见案上有一张墨迹未干写着“三清冲霄”四字的御书,四处散落着香炉和道卷,还有符箓等物,欧阳旭不禁心中一动。

“探花郎,朕听高妃提起过你,你平日里都喜好什么?”皇帝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传到欧阳旭耳中时,已经显得有些缥缈。

而几乎在顷刻之间,欧阳旭做好了决定,咬牙道:“回官家,微臣平日别无所好,唯喜诵读三千道藏,研习黄老之术。”

欧阳旭话一出,身旁的状元与榜眼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对于他们而言,与这种谄媚之徒同科及第都是一种屈辱。反而,皇帝却显然来了兴趣:“哦?你最喜欢哪些经书,说来听听?”

欧阳旭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他只得尽量得体地答:“微臣最喜《大洞玉经》与《太上玄都妙本清静身心经》两本。此外,微臣也还记得官家封禅泰山时,王相公所撰之行状:前祀之夕,阴雾风劲,不可以烛,及行事,风顿止,天宇澄霁,烛焰凝然……”

“不错,总算来了个懂得道法妙义的年轻人。”皇帝脸上阴霾尽扫,身子略略前倾,“朕来考考你,朕要为西京新造的紫极宫赐匾,欲召抱一仙师为宫主,但还少一份敕书,该如何拟旨啊?”

欧阳旭深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一举,他躬身一礼,破釜沉舟式地说:“请官家赐笔墨。”

皇帝闻言兴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内侍立刻给欧阳旭拿来笔墨。

欧阳旭深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悬梁刺股才练就的文笔,最后竟 要用来阿谀逢迎。他冥思片刻,拼上毕生才学,大笔一挥、片刻写就,当他重重地勾下了最后一个笔画,他已经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欧阳旭了。

“仙师栖身岩壑,抗志烟霞,朕奉希夷而为教,思得有道之人,访以无为之理……不错,文彩斐然,果不负探花之名!”皇帝读着由内侍呈上来的稿纸,最后竟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欧阳旭面前问,“你欲往何处为官啊?”

欧阳旭掩饰着身体的颤抖,尽量沉下声音:“昔有容成子追随轩辕黄帝,今臣亦欲效之,凡官家所遣,无有不从。”

皇帝对他的回答极为满意,点头道:“那朕就册你为著作佐郎,紫极宫醮告副使,代朕去西京召请抱一仙师出山。”

欧阳旭长舒一口气,高声叩谢:“臣定不辱命!既忝为天使,愿明日即出京赴任,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从大殿出来后,欧阳旭顺着长阶疾步而下,阳光刺目,如状元、榜眼听他以道法阿谀媚上时震惊而鄙夷的目光般刺得他两眼生疼。

与此同时,两名内侍恭敬地引导着一名劲装官员拾阶而上,那男子剑眉星眸,正是顾千帆。欧阳旭虽不认识顾千帆,却不由自主地为他的气势所慑,微微侧过身子让他先行,两人就此交错而过。

大殿内香雾缭绕,阶下臣子甚至无法看清那金漆龙宝座上的龙颜。皇城司使雷敬正滔滔不绝地向皇帝陈述着顾千帆此番立下的大功:“此次顾千帆不畏生死,不仅将编造皇后谶言的狂生妄人一网打尽,还单人独骑,侦破江南私舶弊案,为我大宋整纷剔蠹,实乃皇城司之能将也。”

顾千帆安静地立于雷敬身后,他面色平静,仿佛雷敬口中大力称赞之人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