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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那代人。他佩服周作人、胡兰成的才华,但私下不原谅他们失节。他给我看周作人的字,说,你看看这种字,所以失节呀。他是我爸爸妈妈那代人,忘不了。他谈日本文学,说是一九七几年恢复邦交,日本展览来上海,升太阳旗,老辈人一看就受不了,往事都想起来。这是很质朴的话。

《新周刊》:他晚年选择回来,心理上有什么障碍?

陈丹青:老了嘛!他说,人家说视死如归,我是视归如死。他跟鲁迅很像的,随便什么事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你看了那句话,你也别说了,他已说透了。

除了鲁迅,他是唯一我见到的作家,你选不完他的句子,太多了。

《新周刊》:这几句,其实是可以跟这个时代对应的。

陈丹青:他说:“姜子牙封了封神榜这么多的人物,首推哪吒,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但这些话不是在说哪吒,尼采、艺术家、武功、莫扎特、孤儿,都给说出来了,最后加起来,又把哪吒说出来了——几百年了,谁这么说过哪吒?谁又这么说过尼采和莫扎特?

这就是修辞,我觉得说他诗人,有点低看他。恕我无知:其他诗人说得这么好吗?

《新周刊》:他有时口气之大,让人瞠目,又会心。

陈丹青:是,口气大。他说上面那些话时,脸色很正,狠狠的,不假思索的样子。他说耶稣那一套,完全无政府主义,完全虚空。说老子的小国寡民,根本不可能。谁敢这么说话啊,但你想想,对的。我记得他说到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新周刊》:他所谓“流亡是我的美学”应该如何看待?

陈丹青:那是乔伊斯说的,木心倒过来:“美学是我的流亡。”他“精玩字词”,常用前人的原句调换调换。你真的解作“玩”,错了,上当了。他常以玩句表达深沉的意思:“视死如归,视归如死。”前一句其实是中国式的漂亮话,后一句直见性命,是真言。

美学与流亡,乔的主语是“流亡”,木心的主语是“美学”。流亡者大谈“流亡”,犯忌的,俗了(所以他讨厌王尔德一天到晚谈“唯美”),木心来个反拨。其实他不玩什么“美学”之类理论词语,但这么一借,“流亡”反倒给说出来了,东欧苏联那么多流亡者,痛说流亡,见这一句,会惊异的。

他的绝招,是随手拿了经典句子、说绝的句子,再来绝它一绝。

这话也可解作他自己的写照。他看待艺术(即所谓“美学”)从来无视地域时代。春阳说得对,木心扔句话出来,从来不是一个两个意思。

《新周刊》:你的语言是不是受到他的这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