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起大朵雪片,棉絮一般打着旋的从众人面前落下。
全场沉默了有个片刻。
“啊?对我是要去藏经阁,一起走啊?”
“听说今天午膳有麻辣豆腐,还不走快点儿完了就被人抢没了!”
“哎呦怎么下起雪了,忽然想起我衣服还没收,你们先走我去收个衣服。”
“我书呢?哎呀我书没带,我得回去找书!”
“走走走走走……”
小弟子们像是一群见了人的苍蝇,瞬间嗡地一声散得干净!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这寒川泠月难以相处的二师兄,竟然已经和同住的妖熟到了这层?这种玩笑话都能当众开的,那若是真实践起来……
艾叶勉强咧开嘴惭愧的耸耸肩,心里暗叫不好,眼瞧着顾望舒持伞的手握紧,青筋毕露,用力到咯咯作响。
不会是要拔剑吧?别吧,使拳头不好吗,这么好的大雪天,见了红多扫兴对不对……
顾望舒闭目仰头强压了口气,才气息抖着从牙缝里挤出话:
“你过来……”
“没事儿,我站这儿挺好的,挺好,不招你烦。”艾叶求生似的小退了半步,连连摆手尬笑。
“我叫你过来……”
艾叶可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步履艰难之际,身后一个温柔清雅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尴尬局面。
“师哥,难得见您如此欢愉啊?”
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
嗯。打不破的,更尴尬了。
顾清池他不知自何时起站在这群人后面,还是一脸的清风拂面,玉洁冰清的弯着轮月牙笑眼,饶有趣味看着他俩。
不一样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顾望舒愕然止声,眼神忽的一滞,陷进无底泥沼,苦涩发暗。艾叶在他对面看得清这般变化,便也好奇的转过身打量起来人。
那男人看上去虽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气质非凡。好像只是光这么站着,就有着挡不住的豪杰霸气,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稳重又大权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墨蓝暗纹的圆领袍,用一根皮质蹀躞束起,腰间挂着一只鞘身雕刻精致的长剑。
仅仅单是看长剑精细的剑鞘,便能想象出宝剑出鞘时熠熠生辉的银光,耳闻毛骨悚然的叱咤声,可装饰得又不像是什么皇权贵族,若只说是江湖人士,难免有些屈才。
这人生得可是一个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仿佛岁月没能在他脸上刻下什么痕迹,只是统统沉淀成了气宇。艾叶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名打小腹至心口升上来一股奇怪的滋味。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人真的很有魅力,很帅。
那人抱双臂在胸前,目光灼灼看向两人,似笑非笑。
“师哥你快瞧,是谁来看你了!也不知师哥还认不认得出……”
顾望舒看过去,见那男人立在风雪之中,寒苦不侵,衣角翻涌,大气已成。
他目光一沉。
又怎会认不出。
十年了。已然过去十年了。
有些回忆,有些人,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无关紧要了,算了。其实只是埋在深处,扎了根。
一旦再被唤醒,那一条条盘延的根便会毫不留情的肆意生长,芸芸不息,在血肉中刺出一道道裂口,千疮百孔,永不停歇,致死罢休。
影门剑派苏东衡。
他怎会不认得。
艾叶毫不费力的挣开困着步伐的定身诀,两步跑到顾望舒身边问:“谁啊?认识?”
谁?
你问我他是谁?
要怎么答。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或者是另一位授业恩师?
再或是……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只道出句“旧相识”来。
男人见了顾望舒,深邃眉眼里泛出喜意,爽朗大笑着阔步过去,竟抬手放在他头顶揉了起来。
他身长体健得很,比顾望舒高出了大半个头,姿势便倒是显得自然。
只有艾叶立在旁边,满脸的震惊。
他顾望舒居然给人摸了头!
还!没!躲!
我都没摸过啊!!!
“呦,小阿舒,这么多年未见,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差点把你衡哥比下去。”
苏东衡微微俯身,仔仔细细端详着顾望舒的眉眼,目光中尽是温柔。
顾望舒颔着眼眸,面无表情的,没躲闪,就那么站着给人看,可呼吸却越发急促了起来,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服料子,都能看到紧张颤抖地跌宕起伏。
艾叶在旁边瞧着,动物的直觉让他觉得这两人之间流淌的气流不太一般,不是什么单纯朋友情谊,但倒也也不像暧昧关系……
只是空气中静谧流淌着的诡异氛围,如同暴雪前低压难奈,平静之必定是狂风大作,磐石般咻地压在胸口。艾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堵得他喘不上气来,胃口连着胸腔酸楚,难受得很。
他侧眼看着顾望舒,不知怎的,只觉好像此时他似乎与自己感受相同,并不是个表面流露着的,似是久别重逢的舒适滋味。
“苏盟主方才下马就径直寻你来了,茶都还未来得及吃一口。”顾清池怀里揣着手炉踱步靠过来,眯眼笑道:“师哥,看来这清虚观上上下下,负名远外,在苏盟主眼里啊,都不及你一个。”
顾望舒长舒一口气,没应,只是疑惑的问:“盟主?”
“嗯,苏掌门前些日子被推举成了剑宗盟主,这才再有机会四处游历和大家各处问候,到了我们清虚观。”顾清池在一旁解释道。
掌门?盟主?
苏东衡……算你了不起的。
十年前的他还只是影门剑派大弟子,来清虚观修炼养性的时候遇见了当年只有十四岁出头的顾望舒。
影门剑派以“剑法无踪,弑影为意”为基,创建的影门七剑,花式繁复,剑若出鞘,刀刀致命,见血封喉。
出手之狠,毫无怜悯到令人发指。
想把这七剑练得游刃皆虚,炉火纯青,必然是要御剑之人麻木不仁,无情无义才行。他苏东衡看似一身的大义凌然,却只靠这一招赢到了剑宗盟主之位,可想而知……
顾望舒不懂什么江湖上的事,只知道这世间太多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往往仗着张俊俏的脸,就能得到世人更多关怀,信任与偏爱。
苏东衡的手这会儿还在他头顶一顿揉搓,揉得他内心烦躁不堪甚至有些反胃恶心,可却像给自己使了定身诀一样,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就像一只平时只会龇牙咧嘴狂吠不止的野烈性犬,有天忽然在某人面前夹起尾巴趴着耳朵翻了身子,露出肚皮随人摸。
可那也许不是顺从认主的意思,也可能是恐惧,是示弱。
顾望舒死死攥着手,紧得指甲嵌进掌心生疼,关节发白,胸前起伏也越来越激烈。
十年前被自己慌乱掩盖的记忆,像是兵荒马乱中逃荒一般匆匆丢下的记忆。
那个大雪封山的夜,那个萦绕着檀香雾气的房间。他那深邃的眸子里透出仪式感般恳求的目光,和按在他肩膀上那一双宽大有力的双手。
格外分明。
……
“给衡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