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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迷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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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迷人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下,郑青田神色惶恐地站在一间偏僻的宅院之中,他莫名地被萧钦言召见至此处,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惹上大麻烦了。

“使相驾到!”

萧钦言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走进院中。郑青田连忙迎上前去,却被管家挡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萧钦言目不斜视地进了主屋。

郑青田深吸了一口气,跟在众人后面进了房间,他朝萧钦言恭敬地施了大礼:“下官郑青田,参见相公。自上回吏部一见,已多年未曾亲近尊颜,相公贵体万安。”

“你这钱塘知县,当得不错啊。”萧钦言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郑青田心中发虚,忙道:“使相谬赞,愧不敢当。”

萧钦言冷眼看着这个险些害死了自己儿子的人,冷冷地说道:“正因为你当得不错,所以我特意亲自给你送了三件礼来。”

话音一落,管家端上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白绫,匕首和一壶酒。

郑青田大惊失色,猛然跪倒:“使相恕罪!不知下官何处得罪了——”

萧钦言冷笑着打断郑青田:“你私开海禁,许南洋番商到杭州市舶,我可以不管。你杀杨知远满门灭口,我也可以不管。但你居然勾结雷敬,想要我儿子的命,我就只好先要你的命了。”

郑青田听到前面两句已然脸如白纸,听到后面反倒有些糊涂了。“使相的公子?没有的事,下官,下官根不认识……”

不等郑青田说完,萧钦言便将一张海捕文书摔到了他的脸上。

郑青田惊愕地看着那上面画着的顾千帆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磕头如捣蒜:“此事下官全然不知,无意冒犯令公子尊驾,请使相手下开恩,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全副身家,尚值四十余万贯,愿全数献与相爷!”

“你的命贱,可我儿子的命,再多的钱都买不到。”萧钦言不欲再与郑青田废话,缓缓迈步出门,夜色之下,他的面色有如厉鬼,“哦对了,从子时算起,你每多拖一个时辰,你郑家就多夷一族。东西留下了,你自便。”

室内一片寂静,郑青田看着盘子上的三样物品,终于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苏州萧府。

奔波了一夜的萧钦言风尘仆仆地走进院内,即便如此,他身上依旧有着一种闲庭野鹤的气质,丝毫不像是刚刚亲手结果郑青田的样子。

正由大夫服侍换药的顾千帆见萧钦言走来,忙欲起身,却被萧钦言按住。

“坐下,换药要紧。”萧钦言仔细看着顾千帆的伤口,心疼地说,“这些天,你就好好留在我这休养,不许再去其他地方折腾了。”

顾千帆毕恭毕敬地答道:“是。”

萧钦言见顾千帆已经换好了药,便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去说。”他边走,边拿出一物:“郑青田的请罪遗折抄本,你看看吧。”

顾千帆略微吃惊:“他已经死了?”

萧钦言却不甚在意地答道:“我都亲自去了,他敢不死?放心吧,杭州港那边已经有人去查了,县尉的口供也录了,你身上的脏水,很快就能洗清了。”

顾千帆心情复杂地看完遗折:“有劳您了。”

“你我父子,用得着这么生分?我啊,巴不得你天天如此给我找事做。”萧钦言拍着顾千帆的肩头说道,“这郑青田生前糊涂,死的时候倒还算知趣,知道在折子里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那些收了他钱的人,也一个都没牵连。”

“萧相公出手,自是非凡。”顾千帆避开了萧钦言的手。

“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萧钦言心中一涩。

顾千帆垂头不言。

萧钦言知道顾千帆跟他娘一样都是个倔脾气,他原本也没想急于一时,便道:“罢了,我也不勉强,只要以后经常时常来走动就行,千万别再跟这次一样,明明都到江南办差了,还特意避着我。对了,我马上就要进京拜相,官家肯定还要新赐宅第,到时候我给你留一间园子?”

“不用了,园子也好,富贵也好,还是留给令公子们吧。”顾千帆不习惯与萧钦言这般亲近,本能地推拒起来。

萧钦言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他们怎么能跟你一样?当年我二十六岁才中考中进士,你十八岁就中了,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唉,若是你不一意孤行,硬要转去皇城司,现在至少已经是翰林学士之类的清要之职了,何至于落到这一身是伤的境地?”

顾千帆仍旧疏离地答道:“舅父乃武将出身,一直希望有人能承继他的衣钵。”

“那我的衣钵呢?你是我嫡亲的长子,是我最看中的人!”萧钦言言下之意是只要顾千帆愿意,他就会给他安排进更好的职位。

“我姓顾,不姓萧。”顾千帆面无表情地与萧钦言划清了界限。

萧钦言一怔,苦笑道:“我知道。可是千帆,你外祖父和舅父对我一直都有偏见。他们顾家,只会讲风骨,从不管实务,无论我做得再好,在他们眼中,我始终都是个寒门出身,喜好弄权阿谀的奸相!”

顾千帆低头,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恶言:“难道当年的那个歌伎,也是他们亲手送到你榻上去的吗?”

萧钦言一怔,忙解释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娘!那样的烟花女子,我怎么可能看得上?那只是一个误会,你如今也做了官,我不相信,你就从来没有应酬交际过!要不然,你是怎么认得那个赵盼儿的?”

顾千帆警觉起来,他一直冷淡的神情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你查过她?”

毕竟是亲生父子,顾千帆的那丝慌乱被萧钦言尽收眼底,他轻笑了一声:“做老子的为了儿子来回奔波几百里,那是理所当然。可做儿子的,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做老子的不去查,那就真成了糊涂蛋了。怎么?你对她有意思?听阿爹一句劝,这种贱籍女子,就算已经从了良,也绝非良配……”

顾千帆不愿意听萧钦言这般诋毁赵盼儿,打断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送她进京,就是要助她与未婚夫早日团聚。太祖尚能千里送京娘,您就不用多想了。”

萧钦言闻言,高兴的恨不得击掌才好:“原来如此。很好,很好。你年少有为,也只有那些数代簪缨的名门淑女才可相配,我倒是认识几个……”

顾千帆闻言,怒而起身:“萧相公,我是求你救过命,可没求你左右我的婚事!”

萧钦言没想到顾千帆会突然发火,半晌才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和我当年一模一样,长辈一提起婚事,就觉得自己要被上辔头了,立马就炸毛!”

顾千帆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谁跟你一样了?”说完便快步离去。

萧钦言继续大笑,最后竟笑得竟捂住了脸。他喃喃道:“淑娘,你看见了吗?千帆他冲我发脾气了。这么多年,他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他冲我发脾气了,淑娘,我好高兴,好高兴……”几滴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此时,侍女的声音在房外响起:“相公,管家求见。”

萧钦言闻言迈出房门,此时的他,又已然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权相模样:“什么事?”

管家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厮侍立在院中,见萧钦言出来,便躬下身恭敬地询问道:“郑青田留下来的四十七万贯,小的已经清点好了,不知该入哪边的账?”

萧钦言思忖片刻,吩咐道:“拨出三万给他的遗族,再拿四万,悄悄地以顾指挥的名义,发给皇城司这回伤亡的人做抚恤。另外再送二十万到东京,交给皇后的哥哥刘太尉。其余二十万,入我的私账。”

“是。”管家连忙应诺。

萧钦言又想起了什么,略带不满地说道:“刚才服侍顾指挥的,为什么是个我不认识的大夫?换平常给我请脉的那个来!另外拨八个能干的人手跟着顾指挥,这两天,他要用钱也好,要查案也好,想审人也好,想去安葬同袍也好,你都要听命而行,不可轻忽。记住,他院中的一切给供,比照我的份例。对了,让膳房多做些水晶肴,他最喜欢吃这个。”

管家掩饰着震惊,一一应了下来,躬身送着萧钦言离开。待萧钦言走远,站在他管家身后的小厮好奇地问:“爹,这顾指挥是什么来历?相公对他如此看重,要不要跟京中的夫人那边知会一声?”

管家转过身就给了儿子一耳光:“相公素来以军法治家,你敢向京里乱传一个字,下次我打你的,就不是巴掌了!”

待管家等人离去后,顾千帆从假山高处的亭中现身,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假山上所有人的对话,表情极为复杂。顾千帆极目望去,只见萧钦言已然走到了另一处院落中。

大风吹落了桃枝上绽开的花朵,满园一地萧瑟。

当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赵盼儿的马车仍在艰难前行。赵盼儿焦急地说道:“官爷,麻烦你再快点,今晚我们一定得赶到陈留!”

车夫摇头,声音被疾风吹得有些断续:“快不了,雨太大了,前面的路都看不清!”

“我来帮你。”赵盼儿不顾两女的阻止,钻出车外,替车夫掌灯,不一时,赵盼儿的脸就冻得发白。宋引章慌忙找出雨伞,要钻出去替赵盼儿打上。

孙三娘连忙阻止:“你的病还没好,就别添乱了!”说着,她抢过伞,探出半个身子替赵盼儿打伞。

此前,孙三娘趁赵盼儿睡着,已经偷偷将真相告诉了宋引章。看着在风雨中坚强地掌着孤灯的赵盼儿,宋引章心痛不已,喃喃道:“欧阳旭,盼儿姐这么好看,待你又这么好,你怎么舍得别娶别人?”

清晨,马车还在路上急驰,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巍峨城池,三女形容狼狈,在车中横七竖八,睡成一团。

“三位娘子,醒一醒,到东京了!”

一听到车夫的声音,赵盼儿立刻清醒,她慌乱地掀开车帘,城门上的“宣化门”三字清晰可见。

“这就是东京?”赵盼儿一把捉住了也探出窗外的孙三娘,“三娘,今天是初几?”

孙三娘一边好奇地看着巍峨的城门,一边安抚着赵盼儿:“别慌,后天才是谷雨,咱们赶得及!”

马车依次穿过护城河和三道城门,向东京城内驶去。孙三娘和宋引章各自伏在一面窗上,惊艳地欣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高大城门,沿河杨柳,一路粉墙朱户,已经让她们目不暇接。而内城中宽阔的街道,热闹的集市和往来的仕女,更是深深震撼了她们。

孙三娘的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住。宋引章眼神迷离,轻叹道:“真美,像画一样,看得我很想哭。”

下了驿车后,赵盼儿等人辗转来到高观察宅邸附近,赵盼儿欣喜地发现高家外头没有挂红灯笼,就说明还没办喜事。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奔到高家门外,可看着那高高的阶梯与门前威武的石狮,她却突然有些胆怯了。

深吸了一口气后,赵盼儿掠掠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迈步走上阶梯。可就在她正欲向门房开口时,阶下停下的一顶小轿中突然走出一位相貌俊秀的青衫书生,见到赵盼儿,他惊异道:“盼儿?”

这熟悉的声音,让赵盼儿的动作猛然间凝住了,半晌,她才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说:“欧阳?”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半晌,一直与赵盼儿隔空对视的欧阳旭才微笑了起来,向她伸出了手。一瞬间,赵盼儿心中如艳阳骤现,她重拾脚步奔到了欧阳旭身边,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紧紧相握。

“盼儿,你怎么会来东京?”欧阳旭的惊喜中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惊慌。

“我听你说你中探花了。”赵盼儿忍着心中的委屈,轻轻地说道。

欧阳旭闻言愈发不解:“你收到我的信了?那为什么不在钱塘等我来接你,自己就跑来了?这山长水远的,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让我担心?”

赵盼儿不禁愕然:“你写信说要来接我?那德叔为什么又要跟我说那些话?”

欧阳旭也糊涂了:“你怎么会见到德叔?我派他回昭州老家了啊,跟钱塘一东一西,完全是两个方向。”

赵盼儿心头的担子顿时全部卸了下来,她欣喜地说道:“我猜对了,德叔果然自做主张在骗我!”

欧阳旭皱起眉:“他骗你什么了?”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忙道:“不能在人家门口说这些。前边有一处不错的茶楼,咱们到那里慢慢谈。”

赵盼儿不疑有他,自然地跟上了欧阳旭。她望向远方,却见孙三娘正笑着向她打着手势,先是冲她摇手,示意她尽管跟欧阳旭去,又指另一个方向远处的客栈招牌,表示自己会和宋引章会在那等她。

欧阳旭替赵盼儿打起车帘,赵盼儿开心地坐进了马车,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刚才欧阳旭虽然和她亲密交谈、双手相握,但对于高家的门房而言,全都是被马车挡住的侧面,她更没有注意到,欧阳旭在她进车之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赵盼儿对欧阳旭絮絮地说着近来的历险。欧阳旭一直表情温柔,安抚着赵盼儿,又不时为她介绍马车外的街景。赵盼儿看着御河上行走的舟船,虹桥上往来的人流,以及路边初绽的桃花,只觉得阴霾尽去,可欧阳旭却只是勉强一笑。

到了清茗坊茶楼,欧阳旭熟门熟路地将赵盼儿领进了茶楼的静室。赵盼儿仔细看了一会儿静室上挂着的“精行俭德”题字,回头见茶博士将细研为末的茶投入滚水中煎煮,不禁愕然:“东京怎么还在喝煎茶?”

欧阳旭耐心解释着:“南北风俗大有不同,你不妨品一品东京茶的滋味。”

赵盼儿却看不下去了,走到茶博士身边道:“不行不行,这种双井白芽茶最是细嫩,怎么能煮这么久呢?”她拿将小火炉上铫子正煮着的茶水倒在水盂中,重新倒入瓶中新水:“这种茶,须得将滚水放上五息,再倒入茶末之中,才能显其鲜香嫩绿,对了,铫子最好也用银的,铁器会有生涩之味。”

见她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茶博士赞道:“小娘子竟然是行家!”

欧阳旭不想让外人听到他接下来要讲的话,索性道:“下去吧,我们自己来。”

那茶博士原本想多学几招,见欧阳旭这么说,也只能退了下去。

“你很久没有喝我点的茶了吧?”赵盼儿手中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屋内便已经茶香四溢。

“盼儿。”欧阳旭斟酌着词句,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盼儿太过欣喜,对欧阳旭的反常浑然不觉:“看来东京也有不如钱塘的地方,这茶坊布置得这么漂亮,茶艺却不怎么样——”

“盼儿!我有话对你说。”欧阳旭狠心打断道。

赵盼儿一怔,这句话对她而言有些熟悉,她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

欧阳旭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咱们的婚事,放在年底如何?”

赵盼儿没想到欧阳旭只是为了说这个,松了一口气,笑道:“当然没问题,我又不急这一时。对了,朝廷授了你什么官啊?”

“哪有这么快,琼林宴才开完没多久。进士们还得陛见完官家,才会正式授官呢。”欧阳旭察觉话题要被赵盼儿岔开,心中暗暗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