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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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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贵自知,各安天命的分寸啊!”杜长风越说越来劲,他平日里在书院教书,那帮学生可不像赵盼儿这般认真听讲,“你既然明知自己是贱籍出身,就应该恭良淑慎,思过常勉,怎么还能口口声声不甘为妾呢?你应该明白,高氏这样的名门千金,才是欧阳的良配。当然,我知道你自视颇高,可霍小玉乃亲王之女,从良之后不一样都是身居侧室吗?做人呐,可不能太贪心!”

赵盼儿按住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孙三娘,冷笑道:“所以,你觉得我能给欧阳当妾,是荣幸之至;而若我不愿意给欧阳当妾,就是不识抬举? ”

杜长风连连点头,暗道这赵盼儿还真是孺子可教:“不错。《女诫》有云,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诗经里的《小星》你读过吧?所谓夫人无妬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

杜长风背得正兴起,赵盼儿却已经松开了孙三娘:“我耳朵脏了,三娘,能帮我弄他出去吗?”

“好嘞!”孙三娘早就酝酿多时,猛地将杜长风推出门外。这书呆子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文词儿,她一句也没听懂。

杜长风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眼镜从袖中飞出,直坠楼下。他大叫一声:“我的吐火罗七宝雪山龙牙琉璃水晶叆叇!”见孙三娘要关门,他连忙一脚卡进门阻止:“你还我叆叇!”

孙三娘既没看见眼镜飞出去,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用力推他:“艾什么艾,赖什么赖?赶紧出去!”

杜长风一边用边力抵门,一边气得发抖:“你还想耍赖?简直蛮横无理,粗俗、不知所谓!亏得我还想热心相劝,如、如今我算明白了,欧阳不纳赵氏才是好事,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们这样的泼妇!”

孙三娘被说到痛处:“你再说一次?”她放弃关门,一步步逼近杜长风。但杜长风两眼茫然,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怒意,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未觉,傻乎乎地问道:“哪一句?”

孙三娘一直逼到他脸旁:“泼妇那一句。”

杜长风此时才看清孙三娘脸上的山雨欲来,他下意识害怕地瑟缩着身子:“你要干嘛?”

“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作泼妇!”言毕,孙三娘一把拎起了杜长风,一路拎进了院子,杜长风大叫:“放开我,我是进——”未等说完,他已经被孙三娘用晾在院中绳子上的手绢塞了嘴。孙三娘又扯断晾衣绳,把他绑在一块扔在院子里的废弃门板上。杜长风惊骇无比,他用尽全力挣扎仍不能脱身。

院内众人看着孙三娘拎着一块绑了人的门板轻松走来,无不骇然让开。

“读过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还进士呢,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既然那么热心,我就索性让你冷静一下,叫你知道做人第一条就是别嘴贱!”言罢,她一把扯掉杜长风嘴里的手绢,将他凌空扔入河中。因为有门板,杜长风虽然狼狈呛水,但还是浮了起来。

孙三娘朝仍在水里瞎扑腾的杜长风啐了一口:“劝人当小妻,天打雷又劈,一个识文断字的大男人,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有脸劝我妹子做妾?有本事就让官府来抓我啊!你不是说读书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吗?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被一个女人丢进过河里,看你以后还怎么有脸做人!”说罢,她拍拍手上的灰,扬长而去。原本安静的围观百姓,在听到孙三娘的话后不禁轰然叫好。

杜长风一边随河水漂流,一边狼狈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汴河上的船娘拿起船桨打他,桥上的路人也指着他说笑,杜长风又羞又窘,恨不能立刻淹死,但又实在惜命,仍拼尽全力往岸边扑腾。

不远处,双喜楼的画舫水榭上,池衙内无比享受地躺在他的相好花魁张好好的膝头,张好好正拿了根挖耳勺给他掏耳朵。这时,张好好的丫鬟兴奋喊了句:“快看外头,有人掉水里了!”

张好好一下子来了兴头,拔出挖耳勺便往窗口奔。池衙内被猛捅了一下,疼得跳了起来。张好好却看着河里不停扑腾的杜长风乐不可支。

池衙内一脸不快地走到窗边,看到杜长风斯文扫地的狼狈样子,也忍不住乐了起来:“哟,这不是书院的杜夫子吗?”

杜长风看见他,连忙呼救:“池衙内,快让人救我,我给你钱!”

池衙内不高兴了:“老子是东京城十几家行会的总把头,你算老几,敢拿钱砸我?”他转身回了房间,悠然自得地吃起了葡萄。

池衙内的一众跟班见杜长风惹恼了老大,纷纷用竹竿戳他。

杜长风又呛又痛,大骂起来:“池蟠你见死不救,算什么英雄?十三少,十三少!令祖母的,你一辈子都只配叫十三少!”

池衙内在听到“十三少”这三个字后,眼光一寒,吩咐道:“把他给我捞起来,好好地招待!”

原来这“十三少”并不是尊称,相反是讽刺他只是东京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他原本是想叫“十三太保”的,这外号听起来就够威风,可不管怎么花钱,酒楼行会的人就是瞧不起他,说怎么也不肯推举他当行会的把头,还故意给他起了个“十三少”的外号。

不一会儿,杜长风已经被池衙内的手下捞了起来。杜长风趴在旁边的石头上不停地吐水。池衙内冷笑着走上前来,众手下正想动手,杜长风却虚弱地:“我可是今科进士,你们想以民犯官?”

池衙内顿时愣住了。

杜长风继续说道:“皇城外头的官榜还没撕呢,要不要去看一下,二甲第二十七名,是不是叫杜长风?”

池衙内气极了,但也只能恨然道:“放开他,走!”

杜长风哈哈大笑,找回了些许尊严:“多谢十三少!”可没笑几声,杜长风又呛咳不已,最后,他竟然吐出了一只虾来!看着掌心里还在蹦的虾,杜长风顿时傻了眼。

杜长风一路捧着那只虾,失魂落魄地叩响了欧阳旭的家门。一见到欧阳旭,杜长风就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经过给欧阳旭讲了一遍,待他讲完,欧阳旭家的地上已经被杜长风身上的水浸了一圈。

欧阳旭看着杜长风掌心那只已经干了的虾,虽然感动于他的兄弟义气,却又实在忍俊不禁。

杜长风不快地将虾放在一边:“我给你看这个,是为了证明我真的被她们弄得很惨,不是让你来取笑的。”

欧阳旭忙正色起来,朝杜长风拱手一礼:“对不起,杜兄为我着想操劳,我却连累了杜兄,实在汗颜。”

杜长风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算了,你之前都再三阻拦过我,是我自己不听劝,才惹了这一身骚。哎,难怪你要借酒浇愁,这两个女人还真不是善荏!你当初怎么会看中那赵盼儿了呢?欧阳啊,看在咱们一见如故的份上,听我一句劝,这种女人别说纳来当妾了,你最好离她远远的,一辈子都别见面才好!”

欧阳旭不想让杜长风这样说赵盼儿,忙道:“盼儿是个好姑娘,我是真心喜欢她。不能给她以正室之礼,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说点别的吧,杜兄,扔你进河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模样?”

杜长风回想了一阵那个模糊的身影:“三十来岁吧,说话跟炮仗似的,长什么样我还真没看清楚,只听到赵娘子叫他三娘。”

欧阳旭之前已经大抵猜到那个大力娘子是孙三娘了,她要是也来了东京,那事情就不好办了,孙三娘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

这时,一小厮入内通禀道:“官人,高娘子来访。”

杜长风打趣道:“哟,未来娘子来看未来官人了啊?”

欧阳旭匆匆整整衣冠,略显紧张地将杜长风推到屏风后:“劳烦杜兄回避一下。”

不一会儿,长相明艳、语声娇纵的高家千金高慧就由丫鬟奶娘陪侍着走了进来。高慧一遍毫不见外地挨个看了看墙壁上的字画,一边说:“今儿入宫的时候,我从姑母那得了一块好墨,就赶着给你送来了啊?瞧瞧,喜欢吗?”

欧阳旭没有接高慧丫鬟递上了的墨,躬身道:“劳烦高娘子了,不过高妃娘娘的墨,应该是天下罕见的珍品吧?给我这样的柴门子弟用,实在是浪费了。”

高慧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那有什么,不过是块墨而已,等咱们以后……那个了,进宫谢恩的时候,找官要讨几块御墨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别那么见外,叫我阿慧,记住了吗?”

欧阳旭只得接过墨,无奈地说:“我还是叫你慧娘吧。”

“也好。”高慧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好几天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哎,太子也真是的,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等到官家要给咱们赐婚的当头就生了病,要不然现在咱们早该成亲了!”

奶娘江氏听了高慧的话,忙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高慧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好了奶娘,这又没有外人。说说太子又怎么了,他又不是皇后亲生的……”

“姑娘!”江氏怕高慧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连忙打断道,“你还是说正事吧。”

高慧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仔细观察着欧阳旭的表情,状若无意地说:“旭郎,我听下人禀报,前些天,你似乎跟一个小娘子在我们家门口说话来着?”

欧阳旭浑身一震,支支吾吾地应道:“哪一个?哦,你是说王嫂子啊?我以前赁住过她家的院子,那日突然在贵府门口碰见了,见她犯了腰痛病,我自然得送她回家了。”

“哦?”高慧笑了笑,不知信也未信,“嫂子也好,小娘子也好,只要是对你好的人,都是我的贵人。之前订亲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说,我绝对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子,你要是以前有什么红颜知己,不妨早些接进京来,以后我和她们姐妹相称,和睦相处,一起吟诗作画,研习女红,岂不是美事一件?”

杜长风听到此处,不禁大为赞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要发表意见。

高慧听到男人的声音,不由一惊。江氏忙护住高慧,朝屏风后望去:“是谁在那里?”

欧阳旭忙挡住屏风的方向,高声道:“不用慌,不是外男,是从小服侍我的管家德叔。这两日他得了麻疹,我就让他在耳房养病。”

“麻疹?”江氏闻言更是嫌恶,拉着高慧退了一步。

“对,不过不严重。”欧阳旭见江氏和高慧都信了这话,继续朝里面大声说道,“德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好了,我永远都不会忘了我们欧阳氏的家训,此生绝不纳二色!”说完,他又对高慧说:“慧娘贤德,乃我之福,但我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并无什么红颜知己。以后也只想和慧娘举案齐眉!”

高慧微微一笑,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可之前明明有好多小娘子都爱招惹你。”

江氏似乎是怕待久了染上麻疹,突然插口道:“欧阳官人若能说到做到,那是最好。姑娘,咱们该走了吧,咸平郡主府上的宴席,一定不能误了。”

“哦。原来都耽搁这么久了啊。”高慧朝欧阳旭嫣然一笑,“那旭郎,我等你后日接我去清晖园赏桃花。”

“一定。”欧阳旭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将高慧等人送出门外,等她们二人背影消失,他这才疲劳地坐在了椅上。若非他从前留了个心眼,恐怕还真会被高慧装出的那副名门大户风范给唬住。

杜长风皱着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你刚才为什么要打断我?你不是刚才还在发愁不能以正室之礼对赵氏吗?高家娘子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干嘛不顺势提出让赵氏以平妻身份进门吗?”

欧阳旭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笑了,她怎么会让盼儿做平妻?”

杜长风不解地问:“怎么不可能呢?平妻虽然叫得好听,族谱上仍是妾。我瞧高家娘子挺贤惠的。说不定就能同意了呢?”

欧阳旭冷笑道:“行了,你还当真以为她不妒不忌?”

紧接着,欧阳旭就把他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欧阳旭从前以为高慧只不过因对他有几分思慕之情才不时犯些傻气,可直到他去杨少卿家赴宴之时,才看清她的真面目。那天,席上三榜苏行远的妹子向他送了支梅花,在众士子的哄笑声中,他只得回一礼,无奈接过。这一幕正好被高慧看在眼中,高慧当时就面露不快,可即便如此欧阳旭也未曾想到她能有多心狠。三天之后,他无意众得知,那苏家娘子出门时突然跌了一跤,左眼从此再也看不到了。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只是巧合,可后来在鹿鸣宴上戏言要把小女儿许配给他的校书郎龚老先生,家里也出了事。

杜长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不会吧?高娘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欧阳旭嫉恨交加地攥紧了双拳:“因为她父亲是朝中高官,因为她姑姑是官家宠妃,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会觉得全天下的东西就该由她予夺予求!打从定情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头就只有盼儿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熬不过那些更深夜寒的发奋苦读,也根本没有钱财去请教大儒、上京赶考。这些年,我做梦都想高中金榜后,锣鼓喧天地迎她进门,从此与她弄诗作画,一世白头。只可惜因为高慧,我……”

杜长风惊得说不出来话来,半晌才道:“你真的想娶赵氏为妻?你不在意她之前曾乐籍身份?”

欧阳旭惨笑一声,坦言道:“如果说全然不在意,那是假的,但如果三年前,她没把我从西湖的雪堆里扒出来,如今的我不过只是一抹幽魂,又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她?盼儿的刚直,我早就领教过,可没想到她的韧性也同样惊人。之前我让德叔回钱塘,故意以重金相激,盼她恼羞成怒主动与我断情,可没想到,她居然能忍下这大辱,奔波千里来了东京。杜兄阴差阳错地帮我走了这一趟,想必更能让她激愤。”

杜长风骤然听到这么多隐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还没来得及从腹中搜刮出一些典籍来宽慰欧阳旭,欧阳旭就率先问道:“对了杜兄,你看见盼儿的时候,她的气色如何?有没有太过伤心?”

杜长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眼睛,离开三尺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她肯定是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房间里也好大的药味。”

“什么?”一听说赵盼儿病了,欧阳旭不假思索便欲奔往府外。

杜长风忙拦住欧阳旭:“不能去!你既然想护着她,现在就得忍住了,万一被高家知道,岂不前功尽弃?再说还有那个三娘在照顾她呢!”

欧阳旭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无奈地走回座位坐下:“你说得对,就算我去了,她应该也不会见我的。”说着,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些年,欧阳旭做梦都想高中金榜后,锣鼓喧天地迎她进门,从此与她弄诗作画,一世白头。只可惜他遇见了高慧,进士的妹子、六品官的女儿她说下手就下手,他一个寒门书生若是敢违背她,会有何结果?她会放过盼儿吗?不,只有高慧不知道盼儿的存在,他才能保她平安。